傍晚,秋风飒飒、霞云流转,春禾等人早早地搭好了烤架。 要说这烤架有许多种,如她们这样的勋贵世家用的是炙炉。铁铸的炉,分上下两层:上层是长槽形炉身,底部是条形镂孔,形同箅子;下层为浅盘式四足底座,炉身亦有四条蹄足安放于承盘之上,承接炉体漏下的炭灰。平民百姓家则大都直接用炭火炉,上头再放铁箅子。至于行军路上,就是直接搭个架子,把肉串在削了皮的树枝上了。 碧溪庄为炙烤特地搭了个烤台,烤台旁连着照水轩。这是宜安长公主特地为女儿修的,既可满足她一时兴起直接搭架子烤肉的愿望,又能叫她聚亲朋好友在照水轩谈笑风生、不染烟尘。 这次她们便打算在照水轩放一个炙炉,又让仆从在烤台烤肉串。虽没有春花冬雪之美景,也没赶上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境,但能聚在一起,也是极乐呵的事。 嘉竹瞧着使女们端来一盘盘切得极薄的肉,几乎是垂涎三尺。嘉兰的注意力都在酒上,她轻啜一口清酒,莞尔一笑:“松醪酒好昭潭静,闲过中流一吊君。十分满盏黄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尘。”她抬杯赞道:“好一杯诗中松醪酒!” “嘉竹可是厉害,搁我就只尝出清淡味儿了。”蒲月啧啧称道。“可别小瞧了她。”嘉梅放下杯盏笑道:“她惯来是尝百味的,茶酒皆懂。”“还有好吃的!”嘉竹忙补充道:“今天的蘸料是依二姐姐的法子调的。” “我就是抄了个古法,琢磨出来的罢了。”嘉兰忙摆手,蒋孙氏笑着为她满盏:“嘉兰莫自谦,外人不知道,我们在座的几个还不清楚么。”蒋孙氏也惯来会说话的,她虽然跟顾蒲月不太熟悉,但一句话就亲亲热热地把顾蒲月归为了自己人。果然,顾蒲月含笑忙又喝了口酒,旁的不说,只道好酒。 嘉竹可没管那么许多,她眼巴巴地瞧着使女为每个姑娘端来一个小型的炙炉,不由小声欢呼起来。 “我瞧嘉竹可是等不及了,她这小模样,瞧着我都胃口大开了。”在座众人,蒋孙氏是长辈,她笑着夹了一片肉放在炙炉上:“旁的不说,都搁酒足饭饱之后吧。”她话音落了,众人这才纷纷开动。 使女们也列了一桌,不过是个大的炙炉,且她们还得轮流伺候姑娘们用膳,并不能自顾自地吃。嘉梅只留心了蒋孙氏的膳食,对于使女们没甚在意。嘉兰倒是考虑到了,担心她们估计吃不饱,还叫厨娘们另备了填饱肚子的面囊。 “我是许久没吃到这么嫩的野味了。怪道都说野味秋冬最好吃,可不正是膘肥的时候!”顾蒲月喝了几杯酒,双颊微红,眸子在灯下亮闪闪的。“正是如此!”嘉竹一幅酒逢知己的模样,睁大了眼睛:“去了筋的肉又不难咬的!” “肉也就是个肉味,倒是嘉兰这蘸料怪好吃的。”蒋孙氏满心满眼都在这蘸料上:“我还担心膻味太浓呢,谁知道蘸料里裹了裹,酸酸辣辣的竟一点都不觉得膻了。”嘉兰闻言一笑,只气定神闲地啜酒。嘉梅一边将一片切得薄薄的肉放到箅子上,一边笑:“四婶,你那蘸料是嘉兰特地帮你调的,和我们的都不一样。” “诶?竟是如此?快让我尝尝,你们的是什么味儿。”蒋孙氏一听,登时无比好奇。嘉梅于是笑着把自己的碟子往蒋孙氏跟前推了推,蒋孙氏筷子蘸了稍许,忙把碟子又推了回去:“可没我这个好吃。” 她这小女儿护食的情态叫众人都笑了起来,嘉竹一时又嚷着要尝蒋孙氏的蘸料,场面愈发的活泼火热起来。使女们也渐渐丢了小心谨慎,都放了几分紧绷的情绪。 秋染赞肉片薄如云翼,夏间就立马夹着肉片往灯下看,一不留神把肉片掉了,又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就连埋头吃的芒种,也因为把肉塞在囊里鼓鼓囊囊的,叫姐姐们好一阵笑。使女们又说些各自的糗事,来逗姑娘们笑,待月亮悄没声地上来,这照水轩早就一片欢声笑语。 众人吃了个三分饱,嘉兰便提议开始玩占花名,众人自是乐意至极。 “嘿嘿,我刚刚就喝了一杯酒,可就等着玩儿占花名呢。”嘉竹一乐,伸手去拿签筒。“咱们几个人少,叫上春禾她们一块儿罢。”嘉兰也笑。“这哪好……”春禾忙摇手。“春禾姐姐别!”嘉竹一瞧她那样,忙就窜到了春禾面前,一手春禾一手春苗,硬生生地拉来了自己桌前,又忙招呼自己的两个大使女。 “图一乐呗!”嘉竹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可不是,你们素来真心实意的,哪儿玩不得。”蒋孙氏也笑道,命自己的大使女采苹也上桌来。嘉梅一锤定音:“且圆了这顽丫头的兴致。” “是极是极!”嘉竹半点儿不介意被称为“顽丫头”,众人都乐了。不过夏时还是笑言道:“也是夫人姑娘们心宽,直教奴婢们心痒着。但若是奴婢们都去了,可不就冷落了这炙炉薄肉了?叫奴婢说,还得留几个人瞧着才行。” 于是众人又商议了一番,最后使女中春苗、夏间、秋染、采苹和顾蒲月的大使女鱼丽一齐来玩儿占花名,其余的则继续在一旁伺候着。嘉兰也让夏时把在外头烤肉的芒种等人叫了进来,暖融融地都凑在了照水轩里。 “咱们这儿,就属嘉竹最小,嘉竹先来。”蒋孙氏笑着指了指嘉竹。嘉竹一听,迫不及待地就拿过了签筒,挺虔诚地把签筒抵在了额头上。 “瞧不出来,这丫头还有模有样的。”蒋孙氏大笑,嘉兰倒是多想了一重,笑道:“不过是个戏耍,可别太当真。”她怕有人没抽到好签,反而落下了不快。众人纷纷应和。 “嘿,总是要架子摆好才行嘛。”嘉竹不甚在意地吐吐舌头,然后飞快地从签筒里抽了一支出来。“哎呀,好签!”嘉竹一看签文,便笑着拍手:“高志!” “你得了什么好签,这般乐呵?”嘉梅狐疑地拿过花签一瞧,那上面正当写着:“松”,签文乃“直待凌云始道高”,岁寒三友共饮一杯。“怪不得说是好签。”嘉兰也笑:“这凌云壮志,可不正对了她的胃口么?” “我瞧着啊,嘉竹怕只是等着岁寒三友共饮一杯呢!”顾蒲月也抚掌而笑,秋渲凑趣道:“顾姑娘猜的怕是正正好!”“都叫你们猜着了,我可就等着岁寒三友呢。”嘉竹一边笑,一边将骰子一掷,恰是个三。 “从我这儿顺到四婶那儿……我数数……”嘉竹歪着头,蒋孙氏不由大笑:“数什么呢,可不就是你四婶我么?” 她们的座次依次是,蒋孙氏、其右为采苹,依次为顾蒲月、鱼丽、蒋嘉梅、春苗、蒋嘉兰、夏间、蒋嘉竹、秋染,共十人绕着圆桌。 “哎呀可不是,给你给你,四婶快掷~”嘉竹忙把签筒递给蒋孙氏,蒋孙氏虽先前笑了嘉竹一本正经,心里却也是信的。默念了会儿,才抽了一支花签。 “是石榴么?”嘉竹伸长了脖子去看,石榴石多子多福的意思,可是好签。蒋孙氏摇了摇头,把签文一亮,却是梅花。 “竹篱茅舍自甘心……”嘉兰犹自在默念签文,嘉竹却已经乐着嚷嚷道:“可叫我等到一友了!”蒋孙氏原本还在解签文,被嘉竹这么一打岔,便丢了开来笑道:“这花签叫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我就以茶代酒了。” “嗨呀,还得等竹出来,你们可别叫我等久了嗷。”嘉竹忙不迭地扫了眼众人。接过骰子的采苹一边掷骰子,一边笑:“若是奴婢一下为三姑娘掷来竹,三姑娘可有赏?”“赏赏赏!”嘉竹眼睛滴溜一转:“就赏——佳肴一餐!” “我瞧着是嘉竹自个儿馋。”顾蒲月笑道,嘉梅则瞥了嘉竹一眼,嘉竹吐了吐舌头。采苹已经掷出了一个“一”来。 “诶?才说到嘉竹是自个儿馋,没想到就是我来抽花签。”顾蒲月故意做出了惊讶的表情:“可叫我好好抽抽,到底得圆了我们好妹妹的愿才是——哎呀,没圆成!”顾蒲月故作一惊一乍,吊足了嘉竹的胃口,嘉竹嗷地一声直接绕到了顾蒲月身后。 “姑娘抽到的是迎春花。”鱼丽笑着同众人道,是个极温柔婉约的使女,声音婉转清丽,让嘉兰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迎得春来非自足——蒲月姐姐果然是要照顾我们的。”嘉竹促狭地朝顾蒲月眨了眨眼,顾蒲月原本喝了薄酒就有些脸红,此时被嘉竹打趣的脸更红了。夏间不像夏时是钱家正儿八经的文婢,她一时没听明白,便悄悄地问嘉兰:“姑娘,这迎春花的签文是什么意思?文绉绉的,听着怪有趣的。”嘉兰也悄悄地压低了声音:“说的是迎春花迎春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照顾百花共芬芳。”“哦!那我就明白了!”夏间一想,一乐,俗话说长嫂如母,顾蒲月要嫁进蒋府,可不有这个意思在。 “你们俩小声嘀咕什么呢,别打谅我们不知道。”嘉梅瞥了她们一眼,嘉兰忙正襟危坐,笑问:“该到谁了?”迎春花是上家饮一杯迎春,此时采苹喝了酒,顾蒲月掷了个“五”。 “呀,该到我了?”夏间指了指自己,一乐:“姑娘回头可得帮帮我。这文绉绉的看着怪好看,听着怪好听,就是看不明白,听不懂。”夏间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催着她赶紧抽签。 “诶!是石榴!”夏间一看签文就乐了,她笑着把花签递给嘉兰:“前儿听三姑娘的意思,这是个好签?”“似火山榴映小山,这可是多子多福的意思呀,可不是好签么。”嘉竹一下就乐了:“我们都该恭贺你一杯!” 夏间便去看嘉兰,嘉兰笑着举起了杯盏。“嘉兰还没及笄呢,身边人先得了个多子多福的好预兆,可见是主子有福的。”顾蒲月也笑着举起了杯盏。蒋孙氏虽有些遗憾,却没往心里去,也笑:“那我可也要沾沾福气了。”一时沾沾福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众人都贺了夏间一杯。 夏间笑着掷了一个“六”,不由抚掌:“嗨,六六大顺呀,我合该是有一年好运的!”撇去已经抽过花签的蒋嘉竹、蒋孙氏和顾蒲月,这“六”恰轮到了嘉兰。 “哇,到二姐姐了。二姐姐可要抽个岁寒三友,来共饮一杯呀!”嘉竹还惦记着她的岁寒三友呢。“我倒是以为嘉兰会抽到兰花呢。”顾蒲月也有些好奇。“蒲月姐姐莫不是以为我们姐妹三个得抽梅、兰、竹吧?”嘉梅想到了这一茬,带上了调侃的神色。顾蒲月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可不是,想想你们小时候衣裳上的纹路,不就是梅、兰、竹。” “花中四君子可还少一个,就等四婶先把弟弟生下来,再凑一个好字了。”嘉兰一面打趣,一面抽了一支花签,翻开来一看,却是“李花”。“远白宵明色更奇。”因着是蒋嘉兰抽花签,夏时也好奇地凑上来看了眼。夏间听夏时念一句诗,直嚷着头疼:“果真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明白的——不过李花瞧着可好看了。”她虽不明白签文的意思,却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一支好签。 “宜月夜、宜绿鬓、宜白酒。”嘉兰笑道:“也是我喜爱之花。”“都说桃李、桃李,我瞧着姑娘们里头要出一位桃花了。”顾蒲月又猜。嘉梅笑瞥她一眼:“前儿才猜错了,且看你这回。这签文要同窗者共饮一杯——我和嘉竹勉为其难地算是嘉兰的同窗吧。”她们姐妹三人倒是同上过一段时间的女学,后来觉着女学无甚大好,也就回府各请了教习先生,没有勉强。 蒋家三姐妹欣然对饮,嘉兰随手就掷了个“四”。撇去已经抽了花签的人,正好就轮到嘉梅。 “若是你又猜错了,可有什么罚的?”嘉梅伸手拿花签前,先问蒲月。蒲月忙往旁边挪挪,摆手道:“可别,我就随口说说……”她话音刚落,就见嘉梅抽出的花签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桃花”二字。 “哎呀,我这可亏大了!”蒲月一愣,大叹可惜:“谁知还真叫我猜着了,桃李桃李,你们还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嘉竹摇头晃脑道:“瞅着像是要弟子盈门的。”“噗,三姑娘惯会说笑的,姑娘家哪儿来的弟子呢?”鱼丽掩唇笑道。“就算要收,也先收了你。”嘉梅瞥了嘉竹一眼,又道:“桃红又是一年春——要同生辰的人陪一盏,我是正月初七的生辰,你们谁——?” 众人左瞧瞧右瞧瞧,半响,才见芒种迟疑地动了动身子:“奴婢也是……”“那敢情好。”嘉竹一乐,忙倒了杯酒就递给芒种:“大姐姐肯定还愁没人陪一盏呢。”嘉梅也有些称奇:“倒不知我和芒种是同日生人,也是缘。”说罢,便和芒种对饮一杯。 然后,蒋嘉梅又掷了个“四”。 “你们姐妹俩倒是有缘分,连数都是一样的。”顾蒲月笑道,“我们一块儿在蒋家,才是真正的大缘分。”嘉兰却笑,把众人都捎带进来,顾蒲月心知她心思细腻、思虑周全:“合着我们都是有大缘分的人。”顾蒲月说这话时,恰忘了自己还没进蒋家门呢。 嘉竹这会子倒是机灵了,忙不迭地点头:“可不是,都有大缘分,大缘分!” 她们这儿笑闹着,抽了签的鱼丽却有些怔忡。 顾蒲月发现的还没嘉兰早,只听嘉兰温言问:“鱼丽抽到了什么花签?”顾蒲月这才意识到鱼丽神色有些不妥,先是一皱眉,心下有些不喜她这样的作态。 “是杜鹃——红红火火的,倒也很好看。”鱼丽笑得有些牵强。嘉梅一瞥她手上的花签,见签文上写着“花花叶叶下含芳,泣露啼红。言诵悲诗词曲一支,觉悲者饮之”,登时就明白了过来。嘉兰却是记得占花名每一支花签的签文的,心思一转,便知是何缘故。 “那可就要考究你的词曲功底了。”嘉兰笑道,仿佛浑不知杜鹃花的寓意一般,只当是平时的玩闹。顾蒲月的笑容也收敛了不少,不咸不淡道:“鱼丽在诗词上是个有造化的。” 鱼丽也别无他法,到底她只是个奴婢呢。她捏紧了手上的签文,站起身朝众人盈盈一拜,灯影绰绰,有些婀娜韵态。 “奴婢前儿听街巷上传的一首曲子,就拿来献丑了。”鱼丽笑道,然后缓清嗓,凄凄婉转地吟诵道: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美人月下吟哦,且悲且哀。 “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奈何所爱隔山海,徒有临风而叹。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 ——凭栏哀思,竟至月没天明,可陌上郎君,迟迟不还。 寥寥数语,举头望月的美人栩栩如生,哀哀戚戚的情思仿佛是闭月的云翳,一点点没了人心底月的清辉。这样待君归的哀思缠绵,军眷感触最为刻骨。蒋孙氏早就触动不已,已是掩面低叹,仰头换盏。其次又属顾蒲月神色怔忡,她与蒋善仁的聚少离多,不论旧日还是来年,都是可见的场景。她虽比蒋孙氏能克制些,却也默默地拿起了杯盏,闭目一饮,像是把哀思深埋。 鱼丽的声音实在是好,那百转千折哀婉凄切的嗓音,直勾动人心底最软的那一点情愫。嘉梅和嘉兰对视一眼,均叹了口气,拿起了杯盏。 “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待到鱼丽吟诵完最后一句,整十人里,只有嘉竹和夏间在茫然地对视。即便是照水轩里没有玩占花名的使女,没有“觉悲者饮之”的竟也只有芒种。 “鱼丽献丑了。”鱼丽吟诵完,自己仿佛也有些沉浸在其中,微微抚了一下胸口。“呃,挺好的……”全场仿佛都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嘉竹只好挠了挠头,略有些尴尬地朝鱼丽点了点头:“我看四婶、蒲月姐姐她们都……” 嘉竹还想说些什么来缓解现在的气氛,就忽地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和敲门声。 “四奶奶、姑娘们!外面有匪患,快随护卫速速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