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年正月的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十日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整个紫禁城早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冰雪琉璃的世界。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赵辅果然不负众望，于去年末合兵攻破大藤峡，一众叛军俘虏的俘虏斩杀的斩杀，一时间捷报频传，大军很快就会班师回朝，届时随军出征一年之久的亲人将会回到身边，于是京城中不论达官显贵或普通民众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气氛中。　　飞奔而过的战马高扬的马蹄踏在石板上溅起一小块水花，晶莹的雪花徐徐落地瞬间湮没在泥水中，再无一点痕迹。广西地处南方极少下雪，今年却意外地迎来了一场大雪，洋洋洒洒地已经下了四天，与京城的景象不同，广西贺县被大雪与战火席卷之后只剩下一城的断壁残垣，城中已经很难看到完好的房屋，即便被大雪和泥水覆盖着还是随处可见斑驳的硝烟焦痕，唯一相对比较完好的建筑便是城中土司的官邸。官邸前不大的一块空地上聚集着一群衣衫单薄的少女，看上去不过都才十五六岁年纪，她们的衣着服饰带着鲜明的瑶族特色，可能由于寒冷也可能畏惧旁边看守的军士，她们紧紧簇拥在一起，脸上带着凄恍的神色。战争让她们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亲人，更可悲的是，现在的她们连选择自己生死的权利也没有，她们将被当做战利品献给帝王和京城权贵，然后失去最后的尊严和自由。　　古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现在的永宁宫正是此番奇景。永宁宫内多种梨树，每年三四月间梨花竞相绽放，整个永宁宫就如同掩映在纯洁的云端，风过处落英缤纷风停时芬芳清浅。梨因与“离”同音有“离散”之意常被视为不详，原本宫中不该种梨树，偏偏前几代贵妃多偏爱梨花，现如今的万贞也是爱极了梨花洁白淡雅纤尘不染的模样，永宁宫中的梨树一代代竟越来越繁盛了起来。虽然正月天寒地冻梨树不会开花，却因连绵的大雪覆盖在枝头远看像极了繁花盛景，远远看去最美不胜收的便是永宁宫。然而此日的永宁宫却无半点安宁。　　秦见濬在正殿已经守了一天一夜，他焦急地来回踱步，因为焦躁和熬夜已经可以看出眼下明显的乌青。万贞儿已经三十六岁了，毫无疑问以她现在的年纪生产是极为艰难的，且她这一胎怀得本就极不安稳，即便所有太医拼尽医术也只能把这胎保到这个时候，万贞儿从前日起腹痛到如今已过了一日多。民间说女人生孩子和阎王爷只隔了一道薄纱，何况此时万贞儿早产加上难产。　　风渐渐停歇，雪也越来越小，在京城放肆了近半月的大雪终于要停了，天空也渐渐放出几缕光亮。秦见濬似乎突然从焦躁中挣脱出来，倚着门边眺望着遥远的天空发呆，眼神有些许空洞。怀恩看到秦见濬情绪突然的转变有点惊讶，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小声劝慰道：“陛下，您还是回屋里休息会儿吧！外面冷得很，小心着凉。”自从前太监总管牛玉因吴废后之事被惩处，怀恩便接替牛玉成为皇帝身边新的近身太监首领。秦见濬并不搭理怀恩，依旧静静地望着天空，似乎自言自语道：“贞儿若是过不去了，朕也该跟着去了。”他声音很小，怀恩有点听不清楚，向前微探着身子听他说话，哪想到听到他这句话，直吓得一身冷汗，赶忙说：“陛下别想这不吉利的，万妃娘娘吉人天相，一定母子平安的！”秦见濬还是一副愣愣的样子望着远方不说话。　　正在此刻梁芳急急跑过来，一脸的喜色，秦见濬见到梁芳时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原本有几分涣散的眼神突然闪亮起来，迈出门槛抓着梁芳的肩膀晃着他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梁芳连行礼都来不及，接口回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位小皇子！”秦见濬松开梁芳，仰头望着天然后开始傻笑，嘴里念叨着：“朕当爹了，朕有皇子了，有皇子了……”开始只是小声的傻笑然后是开怀的放声大笑起来“好好好！怀恩啊，传朕旨意，全宫上下统统有赏！”怀恩站在一边也是笑得开怀，看到皇帝终于愁眉舒展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细细的笑纹顺着怀恩的眼角延伸着，显得他极为和蔼亲切。　　小皇子因是早产显得极为瘦小虚弱，秦见濬抱了一会儿就交给早已安排好侍候的宫女和奶娘，他对照顾婴儿毫无经验可言，生怕自己抱的不对伤到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眼角眉梢都挂着小心翼翼的疼惜。万贞儿因为生产已经耗尽了力气沉沉睡了过去，秦见濬看着她沉睡的面容，轻抚着她的鬓发，面色深沉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成化二年正月十九日，万妃生皇长子于永宁宫，册封为皇贵妃。万贵妃因难产伤了身子再也无法生育，皇长子是她此生第一也是唯一一个孩子。　　皇长子的身体极弱，因早产和先天不足，自出生后就一直病着，万贵妃爱极了这个此生唯一的子嗣，几乎天天/衣不解带照顾在侧，一刻也不敢离开，秦见濬也极其看重这个儿子，恨不能收尽天下名医日夜照料，即便这样精心的照料，皇长子的身体却丝毫也没有起色，看似只是简单的风寒却越来越严重，直到盛夏时节也未见好转。万贵妃因爱子羸弱多病情绪愈加难测，宫人说话做事稍有不妥就可能受到责罚；而皇后长期受皇帝冷落幽居坤宁宫从不过问后宫诸事；钱太后的身体已经是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了，更没有能力看顾后宫；周太后对万贞儿极其不喜，看着她把后宫折腾得乌烟瘴气更懒得管了。一时间后宫人人都谨小慎微，生怕走错一步说错一句就引来祸端。　　大藤峡一役俘虏的年轻少女作为战利品已经送到宫中，要和后宫教导规矩的年长宫人先学习半年左右，若无不妥便会分到六局（注①）或各宫服役，运气好的得了皇帝或后宫主子青睐日子可以过得好一点，不过大多数都在痛苦和折磨中了却残生。这一次安排的教导姑姑是永宁宫的苏钰姑姑，她原先也和万贞儿一起服侍皇上，不过万贞儿得了皇帝宠信高居贵妃之位，而她依旧是最末流的宫女，只因为年纪大了有几分脸面，却愈发尖酸刻薄起来。　　苏钰此刻右手执一根精致小巧的皮鞭，双手掐着腰，端坐在屋檐下看着院中三四十个垂首的少女，一脸的嫉妒和不屑。盛夏的阳光极其炽烈，少女们经历战乱以致家破人亡，接着一路马不停蹄地跋涉从广西来到京城，惊惧疲惫、水土不服、风寒病痛……被送入宫中的少女不过是最初启程时人数的十之一二，而她们不知道，在这个吃人的后宫，能够活下来的又能有几人。苏钰内心是嫉妒这些少女的，她自己已经人老珠黄也没有万贞儿那样的好运能够圣宠优渥，若不是万贞儿看着以前同甘共苦的情谊给她优待，只怕在宫中生活也是晚景凄凉；可是这些少女不同，她们还年轻又有美貌，她们的未来还有富贵荣耀的希望。苏钰心中如此想着，以至于嫉妒的火苗熊熊燃烧，在盛夏的阳光中更觉得心下燥热无比。　　眼看着被阳光灼晒的少女有几人因疲惫和缺水已经摇摇欲坠，苏钰才起身拎着裙摆走下院中，在少女中间优雅地迈着小步，眼中闪着精明凌厉的冷光，缓缓说：“从今儿个起，就由苏钰姑姑教你们礼仪规矩了，你们可都得用心地学着。别看这后宫富丽堂皇便以为这是人间第一富贵地，想着富贵想着攀高枝儿，这金碧辉煌下面埋着的森森白骨可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莫要到了哪天一捧黄土投到枯井里（注②）才想起姑姑的话。你们谨慎做事谨慎做人，莫要强出头莫要滥好人，这是姑姑给你们上的第一节课，可都记住了！”“记住了！”少女们回答的声音很小且都有些有气无力了。　　苏钰停在一个少女面前，看这个少女脸色蜡白尤其嘴唇已经微微干裂没有一丝血色，偏偏一身柔弱风韵惹人怜爱的模样，嫉妒之心尤甚，于是在她面前站定，掐着她白嫩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冷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女突然被搬起脸显然受到惊吓，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因惊恐睁得大大的还氤氲着一圈水雾，结结巴巴地回道：“我……我叫姚嘉……”　　“啪”的一声脆响伴着少女的痛呼声响起，姚嘉抱着右臂向后蜷缩，显然是受到了苏钰姑姑的鞭打。“什么你你我我的！这里是紫禁城不是你们广西，你不过是个最末等的婢女可不是原来的富家小姐了！”苏钰姑姑恶狠狠地对少女呵斥道，“你要自称奴婢，哪来的你你我我！”说罢扬起手中鞭子还要再动手。　　突然一只纤细莹白的素手轻轻按上了苏钰高扬的手臂，苏钰一愣放下鞭子向右手边看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按着自己手臂，脸上还挂着谦和温婉的笑意，她眉眼弯弯的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一笑起来嘴角还带着两个小梨涡，模样甚是俊俏可爱。她与其他气息奄奄的少女们不同，没有丝毫苍白虚弱的模样，反倒因为炎热的缘故脸色红扑扑的，看上去鲜艳极了。苏钰恼火地甩开手臂斥责道：“你胆子倒是不小，敢管起姑姑的事来了，叫什么名字！”“奴婢纪棠，给姑姑行礼了！”少女端丽地给苏钰行了一礼，气质高华礼仪周全，苏钰看着一愣随即又恢复了厌弃燥怒的神色说：“规矩倒是不错，不过却是大胆，敢阻扰姑姑管教奴婢了！”纪棠面对苏钰的疾言厉色没有丝毫惧怕的模样，反倒笑容清浅地答道：“姑姑要管教奴婢哪里敢阻挠的，只是姑姑这一顿鞭子下来，打伤打病耽误做事都是小事，万一慌乱中打伤了脸面（注③）可如何是好？奴婢们新入宫中不懂规矩还仰仗姑姑教导庇佑，还请姑姑饶了奴婢们这一次，今后必当报答姑姑仁慈。”苏钰是精明人哪里听不出纪棠的意思，眼珠一转略一思索却是这个道理，索性顺着台阶就下了，咳了一声回道：“罢了罢了，今日便绕过你们，若有下次必定重罚，先散了吧！”　　少女们如蒙大赦般行礼退出，脚步皆有几分虚浮踉跄。纪棠伸手去扶已倒在地上的姚嘉，却听苏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纪棠，你记住，姑姑教的第一课，莫要强出头，莫要滥好人。你的好心不是每次都能有好报的，小心惹祸上身！”纪棠回头看去只见苏钰站在屋檐下背对着自己，看不见情绪，纪棠轻笑了一下回道：“奴婢谨记姑姑教诲，不过奴婢以为，好心不是为了好报，只是为了无愧奴婢自个儿的心，安心便好了。奴婢告退！”说罢与姚嘉互相搀扶着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