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章 京畿(下)(1 / 1)皇舆首页

次日天色晴好,父亲已率军离京,哥哥果然彻夜未归。一卷史籍未毕,有内监宣召我即刻入宫。  内监行色匆匆一路低声催促,竟是将我直引至宣政殿外。  皇帝已在殿内,宗亲与百官皆静立,帷后亦有人影,当是后宫妃嫱嫔御了。繁阳长公主与在京的几位宗室王妃与郡主县主已先于我入宫,我垂眸隐立于殿门外重檐之下,身边接连有人走过,仿佛皆是奉召匆匆而来。  朝臣宗亲无人落座尽皆肃立,今日之事绝非朝政。  殿内寂寂,却听皇帝忽而沉声道,“宣皇后。”  有轻微得几近不可闻的钗环响,身左一步之前的繁阳长公主略抬了头。皇帝语音不善,想来她亦如我一般惊异。  皇后自殿侧入,行至殿中大礼拜下,皇帝语音森森,“你可认罪?”  她稽首,再直身时仍是皇后风仪,“妾昨夜已回禀陛下,妾无罪。”  瞬息间殿内纷纷,有人拜道,“陛下息怒……”  皇帝仍是那般森然,“太常先听一听江氏如何自辩。”  满殿即刻静若无人,这样的难堪下,汤邕深躬的僵硬身形突兀于殿中,进退皆不得。  “陛下明断,”皇后淡然沉着,再度稽首,“妾受奸人构陷,妾从未行巫蛊之术。”  这一句荡于殿宇,字字迫入心中。  从前数次巫祸无不致朝堂震荡,宗室、朝臣、百姓,计不出有多少人死于非命。高皇帝立国后严令废巫蛊,今日皇后因巫蛊被问罪,定然凶多吉少。  汤邕已退回,有内监呈银盘至皇后面前,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恼恶,“昨夜华阳殿木兰下所获之物,你可想好了如何解释?”  皇后依旧如初入殿时的清冷倨傲,“妾并不知华阳殿有此物。”  垂旒挡住了皇帝的面容,他不语,只轻扬了手。  有长辰卫挟了两名宫女入殿,二人手臂伤痕遍布,衣衫也有斑斑血迹。杨符忠高声道,“怀碧,知墨。”  怀碧膝行上前,拜道,“回陛下,皇后平日对各宫争宠多有微辞,又……”说话间微有羞色,“又常怨陛下长久不到华阳殿。岁后延清殿有孕,皇后不敢留了实证,便……便于思过间命奴婢与知墨写了祝诅之辞每夜……”  “放肆!”皇后身形骤僵,继而急怒,“陛下!怀碧构陷中宫,当查主使恶首!”  延清殿的折辱尚在眼前,由从至叛,竟不过在这短短十数日间么?  皇帝抬手,杨符忠奉银盘至近前,那银盘中仿佛是帛巾。皇帝逐一翻过,“昭仪田氏、婕妤齐氏、八子杨氏、峘儿,皆是你的笔迹,”他将手中帛巾扣于案,“你恨的人不少。”  他夺过银盘掷向皇后,字字皆含勃然怒意,“你为后十载,素日专横跋扈,朕从不曾问责于你。前次令你思过,你非但不思悔过竟敢诅咒皇子!”  皇后并不避,发髻被银盘击散落了满肩,她再次拜倒,“妾若有心加害他人为何用这许多帛书为人所瞩,又为何不将这祸端焚去以至今日为人告发?请陛下明查!”  皇后辩白有理,众人再度纷议。  抬手止了纷议,皇帝不理会皇后,只沉声唤廷尉。  又不是宗正,而是廷尉。  范谨语声如金石击地,“回陛下,臣奉旨夜审怀碧知墨,所用刑责皆从律法并未施酷刑,左右监等人皆可为证。二人今日所言与昨夜供述并无出入,供书在此,请陛下过目。”  皇帝指着他奉起的供书,“传与众卿。”  隐约听得一声低唤,“殿下……”  能被人在此时求言的仅有广阳王,但广阳王被皇帝自封邑召入京养身的数年间从不问宗室事,此番纠缠仿佛与他无干,对那一声唤亦只作不闻。  中宫生巫祸已是大罪,何况又牵连了皇子。广阳王也非碌碌之辈,自然明白废后已成定局,实不必为了一个罪人触怒天颜。  皇帝仿佛已是厌倦,展臂扬过,“你可还有话说?”  或许是跪得久了,皇后的身形已见摇晃。肩头略起伏,她直了脊背,“妾无罪。妾为奸恶构陷,请陛下明查还以公道。”  肩头微微一垂,她的叹息几不可闻,“华阳殿的木兰是妾之至爱,妾纵使有心,也不会使木兰染了污物。”  殿中阒然,连皇帝亦不再言,却是从未出言的知墨膝行上前伏拜,“陛下恕罪,奴婢有要情奏禀。”  不知这一句是否在皇帝的意料之中,他仅道,“说。”  知墨重重叩首,“奴婢请陛下为四殿下正名,皇后曾命奴婢散出四殿下非杨八子所出的流言,奴婢不敢不从,但其后亦日夜寝食难安。奴婢今日自知死罪,可若能为皇子正名,奴婢死而无憾!”  她话至半途时,殿中哄然之声已陡起。  难怪那日庄美人讳莫如深,原来宫中还有这样的流言。有此流言散传多年,四殿下此生只能寂寂了。  “当真!”  皇帝的勃然怒喝直令知墨瑟缩了,“奴婢不敢妄言,皇后恨于梁王殿下迟迟未立为皇太子,曾对奴婢说,”她伏得更低,“说要剪草除根。”  我默念着那句“剪草除根”,皇帝年近而立却唯有三子,他此前连失五子多半与皇后脱不了干系。但若果真如此,这些年里皇后岂会瞒得这样好,又偏会在今日被近身侍女供出?  知墨仍未说完,又叩头道,“皇后亦说孕中易多思,可使其自毁。”  此时我终可长舒了气息,她这一句不长,却已将前日我在宫中所受毁谤的根源道出了。  皇帝击案沉声,“有此恶仆助虐,后宫如何安宁。长辰卫,拖出去杖毙。”  面前诸人尽是稳如磐石,大势已定,连丞相也缄默。  “皇后,”他忽然抬手止住进殿的长辰卫,仍是沉声,“你为后十载,朕许你最后自辩之机。若她二人所言有虚,你来指认是何人构陷你。”  皇后身形猛然定住,长久失语。  “皇后,”他再道,“你可认罪。”  不足于仅有证供,他还要皇后亲口招认。  皇后依然不语,而皇帝似已不耐,他再度扬手,怀碧知墨被长辰卫拖出殿再未求恕。  垂首跪了许久,皇后轻正了身,默然拂衣整髻,向皇帝三拜,“请陛下赐死。”  她竟一字辩解也没有,更求赐死!  “仍不知悔过!”皇帝切齿冷笑,“丞相,御史大夫,宗正,太常,廷尉!”他蓦地变色,“卫尉!”  他竟起了杀意!  他不是要问罪,不是要废后,他在那五人之后再唤卫尉,他是要赐死皇后!  双肩忍不住剧烈一颤,目光却被前侧伸出的一只手臂断去。  繁阳长公主举动极轻极快,手臂伸出后旋即收了回去作势拂一拂耳后步摇垂下的垂珠,目光半分也不曾扫过我。  她许是以为我要去阻止,偷眼看过,左右皆全神静望着殿内并未有人觉察我与她的异样。  殿中人已尽拜下,我亦随众拜下。我不知皇帝此举的用意,也没有置已于险地去救她的悲悯心。  有一老臣膝行上前,挡住已入殿的长辰卫,于殿中稽首,“陛下息怒!皇后是先帝后于陛下御极前钦定的正妃,诛后动国本,臣叩请陛下三思!”  我辨过他于朝臣中的位次,他应是汪溥。  不提皇后的罪过,汪溥只将先帝后请出,如此,皇帝绝不能赐死皇后。  当年先帝孝成皇商尚为皇子,汪溥于便被孝宣皇帝指为侍讲。先帝即位后本欲进他为丞相,而他自认“无相才”再三辞拒。其后广有贤名的苏景拜相,汪溥为御史大夫。  先帝于宣政殿手书“忠正仁德”四字与他,更赐了衮衣绣裳,虽未立皇太子仍是加封他为太子太傅授学诸皇子。  这位延宁太徵年间先帝第一倚重之臣德冠朝堂,皇帝即位之初欲拜汪溥为相以换下多病的申籍,汪溥再度辞相,仍居御史大夫位。  须发早已皓白的两代帝师伏拜于殿中,皇帝亦似不忍。  皇帝犹豫,原本静默的众臣纷纷膝行一步附声,我与殿外众女眷亦随众臣叩拜。  众臣三拜再求,终于,皇帝起身,“皇后江氏失德,丞相与宗正连同尚书台拟废后诏书,明日进与朕。”  一路所遇诸人皆是身相疏离,细辨下仍可看出在低语。  杨八子三日前暴毙,太史令昨日禀曰,天象中宸居之侧魇气甚重,宸居未受冲撞,但岁阴妃星的光华已被尽掩。各方流传的消息相继入了武城公府,父亲和哥哥不在家中,顾惇也未瞒我。虽早知前事,可万万没有料及会牵出皇后。  皇帝以雷霆之势废后,谁还会泰然处之。  拜别行色匆匆的几位女眷,我刻意缓下脚步,终于在看见宫门时候到了哥哥。  哥哥容色和缓,可我还未及开口,他已然低斥,“还不快出宫去!”  我忙垂下了头,极快道,“会是皇后么?”  “宸居之侧正对后宫,陛下昨日下令搜查各宫室,入夜于华阳殿内掘出帛书,此事天明之时京中已尽知。已有圣断,必是皇后。”身边不时有人走过,哥哥紧了紧眉心唤我快些,又道,“早前听闻杨八子当年在吴王府外暗藏一个有孕女子,假孕诞下四殿下。我只是觉得这流言太过荒谬,便未与你说起。”  宫门外车马列出近百丈之远,哥哥语中忧虑,“陛下将在京文武宗室尽召入宫,便是朔望大朝也是许多年不曾如此。”他的指尖向已行远的一驾车马微抬,“连西阳王也病体入宫,他是在孝宣皇帝诸皇子争储之时也没有入过长辰宫的。”  方才宣政殿中众臣皆立,而西阳王当是坐于广阳王之前,我是看不到他的。而方才那一声“殿下”,应是在唤是他了。  孝明皇帝最年幼的庶子西阳王早已过了耄耋之年,孝武皇帝崩殂后他再未入过长辰宫,其后三代帝王尊养这位皇室最长寿的长者数十年,从不扰其清宁。  西阳王少年时便多疾,可唯有他历经九帝,想来,他的多疾不过是远避是非的借口罢了。  在京文武宗室之外,今日皇帝连后宫妃嫱嫔御与有封号的女眷也召来,更将他请至宣政殿,皇帝已是半分后路也不留给皇后了。  我扫过一眼身后,“你还是不能归家?”  哥哥扶过我,重重扣一扣我的腕,“回去,留在家中万不可出。”  他几番劝我却不肯对我明言,定然早已忧心有变了。  抽手扶着他的手臂踏上车舆,我终是低叹,“若果真有变,务必半个时辰报一次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