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八章(1 / 1)猛虎蔷薇首页

这场当着联邦统帅雕像的谈话进行了很久,等到泰渊告辞离去时,沙漠玫瑰花瓣上的露水已经被阳光蒸发干了。    他照旧沿着小路返回,走到拐角时,忽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传闻中的海盗女王还停留在原地,怔怔地凝望着那座半身像,好像要从石像冰冷的眉眼口鼻间追溯回那人的音容笑貌。    她的目光太专注,专注到瞳孔当当正正只能摆下联邦统帅那张苍白的脸,恨不得一笔一划地刻在眼睛里。    泰渊不敢再看,掉头疾步而去。    走出去大约五六百米远,卡特琳娜和那雕像已经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他才放缓脚步,突然往旁一拐,悄无声息地避开一个监控探头。确认四下无人,他蓦地扬声道:“两位,跟了我这么久,该现身了吧?”    周遭静了片刻,紧接着,数十步开外的灌木丛间起了一阵骚动,墨鸢和张啸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这两人在草窠树丛里蹭了一路,挂了满身的枯枝败叶,形象颇为不佳。然而被人叫破跟梢的行踪,他俩谁也没有反省的意思,反倒很有些理直气壮。    泰渊无奈地看着他俩:“我要是你们,在海上漂流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沾到地面,一定睡个昏天黑地,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墨鸢走上前两步,很不见外地伸手搭住他的肩:“怎么能叫不相干的人?咱们同舟共济了这么久,差点儿一起葬身海底,说一句‘生死之交’不为过吧?我这不是关心同伴嘛。”    泰渊把他搭在肩膀上的爪子拂了下去,不冷不热地说:“那还真是多谢你的关心。”    墨鸢毫不尴尬地收回手,顺势摸了摸下巴:“话说,你真是联邦统帅的护卫长?当着你们家元帅的面,你该不会也是这副扑克脸吧?”    “是前联邦统帅——议会签发逮捕令时,也通过决议,撤销他元帅授衔。”泰渊面无表情地说,“两位一路跟着我,就想打听这些吗?”    他不为所动,墨鸢也跟着郑重了脸色:“我们更想知道,你刚才和那女人……卡特琳娜·迪波说的话,是真心的吗?”  泰渊一时有点儿懵,他和卡特琳娜交谈了很久,此时稍稍回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墨鸢指的是什么。    ——三战已经过去七十年,民众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休养生息,不管两国政权核心怎么想,和平与和谈都已经成为民间舆论的主旋律。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彼此冷战两大政权间,打通一道“门”。    这是方才卡特琳娜问他日后如何打算时,他给出的答案。    “……当然。”泰渊毫不犹豫地说,“就算不为民众考虑,如今中东武装崛起,局势越来越复杂,联邦和帝国要再继续针锋相对下去,只有便宜外敌的份,相信凯瑟琳小姐也不想看到这一幕吧?”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大人也是这么想的。”    墨鸢挑了下一侧眉梢,意有所指地问:“大人?哪个大人?”    泰渊笑了笑,没吭声。    憋在肚子里的话都说开了,这几个人的相处倒是多了一分融洽。张啸瞅了瞅泰渊,实在按捺不住满肚子的好奇,压低声问道:“你和她……是叫卡特琳娜吧,你们之前就认识吗?你堂堂联邦正规军,怎么和一海盗这么熟?”    风花雪月的八卦小道,谁都爱听;传奇人物的八卦小道,更是万人空巷、趋之若鹜。    不管凡尔赛新闻秘书官,还是帝国精锐的幽云十六卫,都不例外。    墨鸢插了句嘴:“我看那女人一提起你们家元帅就眼圈发红,该不会是他老情人吧?”    泰渊的脸色瞬间冷下来:“你说话放尊重些。”    墨鸢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那就是她单恋你家元帅,可你家元帅没看上她?”    这一回,泰渊沉默了很久。他不承认也不反驳,只管埋头走路,眼看到了小路尽头,两层的小楼在绿化林外若隐若现,墨鸢几乎以为这个话题就这么揭过了,他才低声来了句:“……我也没想到,她的念想会这么深。”    墨鸢和张啸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惊悚了——他这是默认了?    墨鸢突然想到了什么,刷的扭过头:“我记得好像是地球历三年,殷帅曾领兵清剿域外海盗,而卡特琳娜也是在那一役之后才没了踪迹,难不成那时,他俩就……”    泰渊的眼神微微发沉。    他不太想当着外人的面谈论这个话题,毕竟背后议论长官……即使是前长官的隐私,也不符合他的道德操守。可也许是方才那扭头一瞥间,海盗女王看向元帅石像的目光一直留在他脑海里,太沉重,也太眷恋,就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卡在心口,压得他有点儿喘不上来气,总想和人说道说道。    “地球历六十七年,元帅率军出征,直指盘踞在诺丁湾一带的域外海盗。当时,元帅派出北海舰队扮作商队,在长达半年的引蛇出洞后,摸清了海盗老巢,一连端了三个贼窝,打通了联邦西南石油命脉的中转站。”    泰渊语气平板,说起当年的战事只以简单的三言两语带过,好像那是一本不值一提的流水账,可经历过海上战斗的墨鸢和张啸却脑补出了战事的激烈。    “在清剿最后一个据点,也就是海盗女王卡特琳娜的大本营时,元帅命令第六军团协同作战,合海空两路之力,把她堵在了吉布提。”    墨鸢眼神微凛,如果他没记错,第六军团是联邦统帅创建的第一支重装战甲部队,从选人到日常练兵都是他一手负责,也是联邦最精锐的战甲部队之一。    张啸忍不住挑了句毛病:“堵在吉布提?为什么不是干脆剿灭,难不成是殷文元帅怜香惜玉?”    泰渊淡淡扫了他一眼,新闻官无辜地瞪了回去。    泰渊摇摇头:“她……卡特琳娜虽然是海盗,但她只劫掠财物,从不伤人性命,算是良知未泯。而据我们搜集到的资料,她原籍澳洲,因此对澳洲的商船格外照顾,非但从不抢掠,要是有来自澳洲的商船被别的海盗盯上,她还会出面营救。”    张啸恍然大悟:“所以,殷文元帅觉得她还不算无药可救到底,才想用怀柔的手段感化她?”    泰渊默认了。    墨鸢双手抱胸,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不止这么简单吧?听那位云梦阁主说,你家元帅还和她签了什么君子协议,要人家替联邦守着西南大门——这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吧?”    泰渊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    “非洲大陆远离联邦本土,虽说名义上是受联邦管辖,可隔着中东和印度洋,首都军部根本鞭长莫及,当地驻军又羸弱不堪,不足以应对外敌,元帅无奈之下才想出这个驱虎吞狼的主意。”    泰渊低声说:“当时,北海舰队和第六军团兵分三路,上天入地地追杀卡特琳娜,最终把她堵死在这里。眼看她后路全部被断,元帅却没有下令开火,反而发送通讯请求,要求和海盗女王谈判。”    墨鸢不假思索地说:“我要是海盗女王,就让你家元帅单枪匹马到我的大本营里来谈,然后把人扣住,用他要挟联邦军退兵。不过这么简单的计策,殷帅不至于蠢到答应吧?”    泰渊苦笑着看了他一眼,用表情证明了,联邦统帅当真就蠢到这个地步。    “所有人都反对,可元帅决定了的事,谁能让他改变主意?争执到最后,他也不过是稍稍让步,同意把我带在身边,就这么孤身一人闯进了海盗的战甲军阵。”    张啸稍微分了下神,脑海中紧跟着跳出了画面——密密麻麻的海盗战队分海一样让出一条通道,孤独的战甲毫不犹豫地闯入其中,随即被铺天盖地的敌军淹没……    光是想象,他已觉得目眩神迷,无法形容的惊心动魄。    泰渊继续说道:“我陪着元帅一起进去,从战甲上下来后,就被一大帮海盗拿枪指着,押进了海盗巢穴。我记得,当时海盗女王卡特琳娜就等在谈判室里,她看到元帅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联邦没人了吗,怎么放个小白脸出来充数’。”    张啸:“……”    他突然发现海盗女王头一回见面时和自己打的那个招呼,其实还挺客气的。    “那殷帅是怎么回答的?”墨鸢问,“他主动提出和人家谈判,应该不至于立刻掀桌子砍人吧?”    泰渊失笑摇头。    他眼前又浮现出六十七年前的那一幕:卡特琳娜话音落下,所有海盗都嚣张地笑了起来,那声音汇成一股,分外刺耳,像一群夜枭发出磔磔的叫声。    然而联邦统帅不惊不怒,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直到那刺耳的笑声渐次低落下去,他才慢条斯理地把白手套脱下,目光淡淡地从卡特琳娜脸上掠过,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穿西式礼服裙,应该比你穿军服适合得多。”    墨鸢和张啸再次对视一眼:恐怕殷文元帅做梦也想不到,就因为他这句话,卡特琳娜下半辈子生生给自己打造出了一个礼服裙陈列馆。    “元帅提出条件,卡特琳娜和她手下海盗已经无路可逃,他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作为回报,卡特琳娜非但不能再劫掠商船,而且有生之年都要替联邦守住西南国门。”    “结果引来卡特琳娜和她手下海盗一通嘲笑,都以为元帅吃错药了。”    “元帅也不生气,顺势提出要和卡特琳娜比试三场,题目随她定,要是她能赢下两场,元帅立刻下令撤军,此后再不管他们的闲事。”    墨鸢目瞪口呆,他打了几十年的仗,头一回见识这种脑子进水的指挥官,明摆着已经占据绝对优势,这人不但不趁胜追击,还提出这种奇葩条件,就不怕一时失手,阴沟里翻了船吗?    张啸追问道:“那卡特琳娜答应了吗?他们都比了什么?”    泰渊垂下眼,无声地笑了下。    “海盗女王虽然悍不畏死,却不是没脑子的蠢人,”他说,“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已经被联邦军斩断退路,要是不想死在炮火下,就只能答应元帅的条件。”    “他们比了三场,第一场是射击,卡特琳娜以微弱差距告败。第二场是剑术,元帅本来占了上风,但卡特琳娜耍了诈,居然直接往元帅剑锋上撞,元帅不可能眼看着她死在自己剑下,仓促回防时露出破绽,这才让她侥幸扳回一局。”    张啸越听越奇,头一回见识剿匪能剿出这么多花样,快脑补出一部八十集的狗血言情剧来。  他问道:“前两场打平了,那第三场呢?殷帅赢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泰渊沉默片刻,居然摇了下头。    “第三场……卡特琳娜小姐提出,想换个比法。她说,海盗船舰上的骷髅旗,意味着将恐惧之箭射入海上猎物的心底,元帅若想让他们改弦易辙,就得自己上桅杆把旗拔下来。”    他忽地回过头,极目远眺,墨鸢和张啸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这人正望着港口方向。    以他们现在的位置,和港口离着两三公里远,眼力再好也看不见停泊在海面上的船舰,何况海盗女王匿迹多年,更不会大剌剌地挂上海盗旗竖成个活靶子,顶多能看到半空中起落不定的武装飞艇。    可这位联邦旧部的视线却微微恍惚,仿佛穿透了时空,逆着数十年的光阴而上,又看到当日的景象。    “卡特琳娜提出这个比法,当然不会让元帅轻松过关,上桅杆的一路都有海盗阻拦——最要命的是,这些海盗全是实枪荷弹,身上系着安全绳,可元帅什么防护措施也没有,随身只带着一把没开刃的佩剑。”    张啸眼珠子都快从眶里瞪脱出来了:“不是吧,这样你家元帅也答应?他脑子里没坑吧?”    泰渊横了他一眼,新闻官立马捂住嘴,讪讪笑道:“那什么……比喻,打个比方而已。”    泰渊不跟这身无二两肉的文员一般见识,接着说:“我听元帅一口答应,手心里捏出一把冷汗。那桅杆有三十来米长,宽不过几公分,那天风浪又大,甲板晃悠个不停,在那上面动手打斗,别说枪林弹雨,就是失足掉下去,至少也得摔成高位截瘫。”    “可元帅二话不说就上了桅杆,所有人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好像只是几个起落,人已经到了桅杆中段。”    即使隔了六十多年,回忆起那日情景,泰渊依然历历在目——联邦统帅在桅杆间纵跃,轻巧如履平地,那细长的金属杆被海浪带得不住晃动,离地足有十来米高,一般人别说腾挪闪避,就是抱着桅杆往上爬,都能吓出心脏病来。他的衣摆被海风吹得猎猎鼓动,离远了望去,像一只张开双翼、迎风滑翔的海鸟。呼啸的子弹擦着脸过去,每每间不容发,却总是差了那么一星半点儿,伏击的海盗稍一疏忽,致命的冷兵器已经架在颈间,继而侧刃横拍,直接把人拍晕了。    “快到杆顶时,卡特琳娜坐不住了,亲自出手拦截。她连开三枪,全被元帅闪过,正要接着瞄准,元帅踩着横杆,也不知怎么一借力,人已经拔起了三米高。他扯着风帆一甩身,轻飘飘地到了卡特琳娜面前,不待她扣动扳机,佩剑斜刺里横出,趁着卡特琳娜仰头闪避之际,突然向下一敲,正好拍掉了她手中的枪。”    六十多年前的旧事,他此时娓娓道来,细节描述无一不详尽,可见印象深刻,就像发生在昨日似的。    张啸听得心驰神往,墨鸢却微微皱起眉,总觉得按照泰渊的描述,联邦统帅在桅杆间腾挪的身法,以及他出其不意打掉卡特琳娜手枪的一剑都十分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不由抬起头,往小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管泰渊还是张啸都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昔日的联邦旧部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也许是那天风太大,也有可能是他们打斗得太激烈,卡特琳娜身上的安全绳扣不知怎么松了开,她被元帅拍掉手里的枪,身体失去平衡,往后退时脚底下又一滑,一个没抓稳,竟然从桅杆上栽了下来。”    明知这位海盗女王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新闻官那颗脆弱的小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惊叫,眼睁睁看着她摔落三十米的高空,有几个胆小的当即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了。千钧一发之际,元帅突然紧跟着跳下来,当空抓住了卡特琳娜,紧接着,他踩着桅杆突起处略一借力,下坠之势便稍稍减缓,离地面又近了数米。    “在下面人看来,他踏着桅杆凌空跳下,几个起跃间就落了地,就像踩着楼梯往下走一样轻巧。可你想想看,那是从几十米的高空中跳下来,光是保持住平衡就够不容易的,何况元帅手里还拖着一个人,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    事隔多年,回想起当日的惊险处,泰渊仍旧心有余悸,一番话语速极快地说下来,连个磕绊都来不及打,说完了才急促地喘息两下,又道:“反正我活了一百多年,还从没被吓成那样过,现在想起来,手心里还是会冒冷汗。”    张啸连连点头,只觉得仅仅是想象那副场面,就已经心跳加速,也难怪泰渊隔了那么多年都记忆犹新。    墨鸢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他几乎可以肯定,联邦统帅当时纵跃的身法,与记忆里的某幅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凌虚步法……”他不动声色地想,“这是陛下师门的不传绝学,联邦殷帅怎么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