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人为财死,从这一点来看,坐镇联邦边陲的封疆大吏和古往今来那些个为金折腰的亡命徒也没什么区别。 丹宁侧头靠在舱壁上,她大约和张啸想到了一处,深而精致的眉眼间夹起了一点不甚明显的嘲讽。 “科西莫这人也挺有趣,”云十六勾起了饱满而鲜润的唇线,“没有守土卫疆的大才,却在这些旁门左道上无师自通。也不知他怎么说服了自己的叔叔,这位美第奇议长得悉内情后非但没勒令他收手,反而亲自出面打通关节,把出身显赫的边境将领,连同他们的后台一同拉下了水。” “在这些人的暗箱操作下,科西莫的走私生意一做就是三年,期间愣是没半点儿风声传出。只是世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联邦伤亡越演越烈,动静闹得太大,时任哈萨克驻军情报参谋的威廉·李斯特终于坐不住了。” 张啸已经不是两个月前的愣头青,在女皇日复一日的□□下,他逐渐养成了从全局着眼的习惯,以某种带有预见性的眼光,洞悉了这人不可逆转的结局。 他拿两个月前热血上头的自己和这位联邦将军将心比心了一回,忍不住叹了口气。 “李斯特中将……他在无意中发现中东军驾驶的战甲居然是联邦边境部队两年前汰换下来的型号,本该按兵不动,等到回首都述职时再向殷帅私下汇报。只可惜,也许是他当年太年轻了,也可能是被惨烈的伤亡数字刺激到,反正他非但没选择最稳妥的做法,反而下令彻查,企图凭一己之力和幕后黑手掰腕子。” “螳臂当车的后果……是他麾下所有参与调查的将士在某次例行巡逻中被中东军暗中伏击,措手不及之下无一生还。至于他本人,则以泄漏军机、勾结外敌的罪名逮捕下狱,几大门阀联手施压,没几天就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三天后执行。” 明知这人没死成,张啸还是轻轻“啊”了一声。 “可能是老天有眼吧,科西莫机关算尽,还是百密一疏——李斯特下狱当天,同时被逮捕的还有他的亲信部将共计十二人,只有一名副官因事发时恰好轮值巡防,侥幸逃过一劫。得悉有漏网之鱼,科西莫封锁了消息渠道,同时传令行省各关隘,严密搜查潜逃在外的副官。” “不过……不知是他的封锁工作没做到位,被首都军部隐约听到了风声,还是像老话里说的那样,人在做、天在看,人间善恶都逃不过头顶的那双眼睛,总之,在死刑判决下达的当天晚上,殷帅突然毫无预兆地飞抵边境巡察,第一站就是与哈萨克行省紧挨着的奥伦堡要塞。”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不仅让科西莫傻了眼,连联邦议长费迪南·美第奇都被砸懵了,他们能向军事法庭施压,总不能把元帅扣住,不让他离开首都吧? 无奈之下,科西莫只能增派三倍兵力加紧搜捕副官的下落,就算抓不到人,也绝不能让他离开哈萨克行省半步! “这事在联邦内部属于高级绝密,我们也是从各个渠道听来了一鳞半爪,拼凑出一个大致的轮廓。”丹宁说,“那位侥幸逃过一劫的副官既没有远走高飞,也没找地方躲起来,在殷帅抵达奥伦堡要塞的当天,他不知怎么混进了护卫队中,顶着足能把凡尔赛夷为平地的炮火冲到殷帅跟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出驾驶舱,把科西莫里通外敌、陷害同袍的罪证交到了殷帅手里。” “谁也不知道殷帅当时是怎么想的,只是他本该在奥伦堡要塞逗留两日,实际上却在降落不到半个小时后,连要塞大门都没来得及迈进去,就掉头上了飞艇,直奔哈萨克行省首府阿斯塔纳要塞。” 事后证明,这个决断十分明智,因为飞艇抵达要塞时,威廉·李斯特已经被押上刑场,最高统帅几乎是赶在死刑执行的最后一刻把人救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自然是狂风暴雨般的兜底清查。 “其实都不用怎么费心去查,科西莫那些年闹出的动静太大,连帝国军情司都听到了风声,殷帅统领联邦军部,不可能毫不知情。”丹宁淡淡地说,“他之所以隐忍不发,也是迫于无奈——当时联邦千疮百孔,内忧外患一箩筐,民众的不满情绪快要达到顶峰,要是再爆出政府高层通敌叛国、大发国难财的丑闻,整个联邦政权也差不多要玩完了。” “不过,这事会闹到后来的地步,也实在出乎殷帅意料,毕竟正人君子大多以己度人,想不到同类中还有这种没下限的人渣。我猜,要是能早预料到结果,他拼着和美第奇议长撕破脸,也不会让科西莫这么兴风作浪。” 事实证明,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敌人,丹宁这番揣测丝毫不差,多年后回想起来,这大概是联邦元帅这辈子犯下的第二个无法弥补的错误。 张啸听得心有戚戚焉,突然想起两个月前用笔杆子单挑哈布斯堡的自己,他和殷帅素未谋面,可心路历程何其相似。 “后来呢?”他条件反射地问。 丹宁耸了耸肩:“后来就是那些老掉牙的套路了,罪魁祸首伏法,正义得以伸张,要说有什么亮点,那就是殷帅看到递交上来的罪证时二话不说,当着所有军官和远程通讯中美第奇议长的面,直接把科西莫的一条手臂砍断了……听说当时柯西莫的惨叫声绕梁三日不绝,这真是,啧啧。” 张啸:“……” 不愧是统率联邦三军的人,凶残程度当真和帝国女皇不相上下。 他设身处地地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形,这并不困难,因为类似的场面他曾经历过一次。但也略有不同,因为帝国是“君权至上”的□□政体,朝堂之上,女皇一言九鼎。 联邦就不一样了,到底是“民主国度”,哪怕联邦统帅权势滔天,也不能越过议会独断专行。想都知道,为了查明冤情,还枉死的将士和边陲民众一个公道,当时的殷文元帅必定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但他毕竟扛住了。 那是联邦自建国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三个月,联邦统帅以其对战帝国军时的杀伐手段,一口气拿下西南边陲五行省十二要塞共计三十七名驻守将领,这些守将背后都有世家门阀的影子,彼此盘根错节,这么多年下来早已结成一张稳如磐石的大网。 而今,元帅挟雷霆之势发难,随后而来的就是掘地三尺的兜底彻查,查出来尸位素餐、不干人事的,夺衔去军籍,终身不再叙用;贪赃枉法、藏污纳垢的,按情节轻重交军事法庭量刑,顺便一提,前头那拨迫于压力、帮着世家构陷无辜将士的法庭人员已被元帅亲令下狱,接任者战战兢兢,别说徇私枉法,就算打个喷嚏也得掂量着元帅的眼色行事。 至于胆敢如科西莫·美第奇一般吃里扒外、通敌叛国的,那连上军事法庭这步都干脆省了,元帅亲自监刑,直接上刑场吃枪子吧! 议员们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看错了三军统帅——能在三战最激烈之际磨砺出一支钢铁之师力抗帝国铁骑的人,怎么会是软弱可欺之辈?他先前的隐忍退让只是不愿在这百废待兴的节骨眼上激化矛盾、徒增内耗,可这渊水深沉的皮囊下、冰雪铸就的风骨中,终究流着一腔杀伐决断的铁血。 地球历十三年,联邦议会和军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交锋,刚短兵相接地擦了个边,议会已经一败千里、溃不成军。 “那之后,李斯特中将就投入殷帅麾下,自此鞍前马后,忠心不二,”丹宁用这样一句话作为陈述总结,“殷帅下落不明后,他也跟着隐退,虽说有撂挑子之嫌,可要换成你我……多半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这一回,张啸没有反驳她。 在威廉·李斯特离去的数年间,联邦军部由曼斯坦因上将主持大局,被迫采取对外收缩战略。这并不是说这位上将能力有限,抑或首都几十位将军都撑不起军团运转,而是同时失了立身的脊梁骨和出谋献策的智囊,联邦三军的斗志与士气已经跌落谷底。 说什么开疆拓土、保国安民,固然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可若连信仰都被斩断了,钢铁之师也成了锈烂的铁疙瘩,那数百万将士又要拿什么在战场上和人家以命相拼? 明知此人是敌非友,新闻官还是觉得心头梗得厉害,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他罕见地变得沉默,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不过,也没多少时间给他放空大脑,因为很快,机舱内响起了电子音,提示他们还有二十分钟就要降落。 此行的终点——北美驻军阿留申基地到了。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在张啸他们的飞艇准备降落之际,阿留申基地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联邦边陲海域上空的自爆戏码激化了矛盾,也点燃了联邦隐忍多年的怒火,然而这只是戏肉前的热身。当曼斯坦因上将举棋不定,犹豫是否要把拔出一半的军刀架在帝国脖子上时,相隔一片大西洋的第三舰队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准备开拔。 帝国上将的“铁血”之名在这个节骨眼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知道私自调动军队是重罪,瞒着凡尔赛进逼联邦更是罪不可赦,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召集三军,将女皇失联的罪名一股脑推到联邦头上,发了一通誓师的慷慨陈词,就要悍然出兵! 上将想得明白,事到如今,他也不想深究暗地里怂恿他挑衅联邦的人到底揣着什么目的,既然一时热血上头,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搅浑池水尚有一线生机,裹足不前只会粉身碎骨。 至于那些想拿他当棒槌使的人……等两国全面开战,凡尔赛的注意力被转移开,他自然能腾出手给这伙人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要挑起帝国军团的渴战情绪并不难,五年前停战协议的签署本是凡尔赛一力推动,大多数将士都不能接受本国在战况占优的局面下先行退让。如今女皇失联的“罪魁”一曝出,那压抑了五年的不甘与愤怒就像点着引线的□□桶,彻底爆发出来。 主舰炮口扬起,停机坪上无数战机蓄势待发,头顶如天盖般包裹住小半个基地的合金穹顶缓缓开启,森然玄甲在黑暗中泛着流波一样的冷光,好像无数双来自深渊的眼睛,带着死者的怨毒,贪婪觊觎着这个属于活人的世界。 地面发出剧烈而有节奏的震颤,仿佛成千上万匹巨兽奔驰而过,那是地下停机库中重装战甲军团同时启动引擎的动静。 那一刻,地面上所有人都有种错觉,好像这沉寂多年的巨无霸要塞即将苏醒过来。 地狱的大门堪堪推开一线,里面的鬼火隐隐绰绰,即将席卷人间…… 却在最后一刻,被挡了回去。 ——一道文字信息就在这时跳入了上将的个人终端,落款赫然是“凡尔赛特使”。 来自“凡尔赛”的特使专机请求降落时,俾斯麦上将其实很不情愿,他曾想过扣住消息,就当没这回事。然而,不知那飞艇驾驶员是什么构造,连番请求没接到回应之下,居然开着飞艇直接闯进要塞上空的防护网! 若非那玩意儿自带三维投影,浴火盛放的蔷薇花轰轰烈烈铺满半边天幕,离着还有上千米远,十万伏特的光学效果已经闪瞎钛合金狗眼,想装看不见都办不到,恐怕飞艇在撞上第一层防护罩时,就已经被不计其数的炮火轰成一截焦脆的蜂窝煤。 俾斯麦上将咬牙切齿,怎奈碰上这么个混不吝滚刀肉的主,就像猛兽对上缩成一团的刺猬,再獠牙狰狞,也找不到一个下口的地方。 釜底抽薪是一回事,众目睽睽之下击落带有女皇专属标记的特使专座又是另一回事,那可成了板上钉钉的犯上作乱,到时就不是把水搅乱,而是掀起滔天巨浪,直接把自己给打沉了。 他脸色变过几遭,终于下定决心,回身把自卫用的激光枪匣配在腰间,厉喝道:“全军原地待命,等候我的下一步指令,随时准备出发!” 传令官极富效率地把上将的指示传达下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驻军司令裹挟着一身森冷杀气走出去,好像不是去迎接帝都特使,而是要和你死我活的仇人拼命。 他几乎能预见到这位“特使”的下场,在心里为那人默默点了根蜡。 几分钟后,自带炫光特效的飞艇在严阵以待的士兵中降落,所有人神色紧张如临大敌,也不知是来迎接还是来抓人的。 紧接着,舱门开启,张啸和丹宁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有些事是一回生二回熟,譬如赴鸿门宴,第一次是心惊胆战、惶恐不安,可经历了这一路的艰难险阻,闯过的生死关头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再脆弱的神经也被磨粗了。 就像现在,被无数荷枪实弹的军人包围着,张啸非但没怯场,反而神色自如地环视过全场,一眼锁定了此地的负责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忽然向两旁退去,分海般让出一条通道,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排众上前,藏青色的军装披风在引擎带起的劲风中猎猎拂动,肩章上的三颗金星反射着阳光,醒目的近乎刺眼。 “俾斯麦·瓦尔德施泰将军,”他对来人微笑着点点头,“久闻大名,幸会。” 离得近了,张啸才看清楚,这位以酷烈著称的帝国将军左半边脸颊留着一道疤,从下颔一路划到眼角,几乎飞出了发际线,有种张牙舞爪的狰狞。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没想消除痕迹,就这么大剌剌地展示给人看,仿佛没了这道疤就不足以显示出他帝国上将的权威。 然后,不待新闻官继续寒暄,就听这帝国上将冷冷地问:“竟敢假冒凡尔赛特使,你到底有何居心?” 战功赫赫的镇守大将和新晋的女皇近臣,进入正题的第一句话就□□味十足。 在来的路上,张啸就料到有一场硬仗要打,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一趟的难度系数。 就像他没想到,俾斯麦会二话不说,一上来就釜底抽薪,当着整个军团的面把“假冒凡尔赛特使”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他立马意识到,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和平谈判是行不通了,这人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惜触怒凡尔赛,也要撕毁和联邦的停战协议。 战甲的轰鸣声中,新闻官忍不住分神了一秒,暗搓搓地想:“居然给我挖了这么大一坑……老大,您可真是坑死人不偿命啊。” 然后,他收敛了神色,光速从“亲切慰问”切换成“兴师问罪”:“真巧,我也正想问一问俾斯麦将军,您摆出这副兴师动众的架势,炮口究竟想指向谁?联邦,还是……凡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