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招风和饕餮的联手压制下,北美驻军闹出来的风波就这么无声无息平定了,凡尔赛方面以措辞委婉的公告表达了对日前第三舰队矫令出兵的“遗憾”,联邦方面也没斤斤计较揪着不放,双方心照不宣,这一页到此就算揭了过去。 不过,就帝国而言,这事的余波却远远没完。 阿留申基地一出闹剧落下帷幕的同时,相隔千万里之外的韦尔斯丁已经得到了消息。他和巡航在南印度洋海域的丹奴之子沟通了半个多小时,把情况摸得差不多,这才挂断通讯,走出房间。 女皇临走前把手下人指使得团团转,每个人都派了活,唯独把云十三留在了北非的海盗基地,美其名曰“协助基地重整防务”,不过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就是放了一个明晃晃的眼线在云梦阁主身边。 被中东军祸害过一轮的基地已经没剩几幢囫囵个的建筑物,他们这一行人暂且搬进了地下避难所,好在避难所四通八达,又是按照当时的最高标准修建的,既通风又透气,冬暖夏凉,还省了空调钱。 “间谍先生”走进临时改建的“客厅”时,被霸占了一整面墙的虚拟地图晃了下眼。闻愔听到动静回过头,沙盘上星星点点的碎光投映在半边枯黄的脸上,他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搞定了。”韦尔斯丁摆了下手,“招风和饕餮联手出击,还有什么搞不定的?现在北美那头由荆玥上将亲自坐镇,台风过境都翻不出浪花了。” 闻愔点了下头,想说什么,先别过头去干涩地咳嗽两声,这才低声说:“那就好。” 韦尔斯丁走到近前,扫了一眼虚拟地图,认出是诺丁湾沿岸的海域图,问道:“你这是在设计基地的预警防线?” 闻愔嗯了一声:“只是雏形。基地不缺人手和武备,只是战斗人员素质都不过关,平时黑帮火拼还行,对上正规军就只有挨打的份,得重头来过。” 韦尔斯丁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咂了咂舌:“难不成你还想给这帮海盗做战甲操作培训?” “就算是联邦精锐部队,从刚上手到操控自如,少说也要一年半载。至于攻防配合、不同分队间协同作战,需要磨合的时间就更长了。”闻愔淡淡地说,“现在着手已经晚了,只是亡羊补牢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这人难得说这么一长串话,韦尔斯丁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你刚才说……联邦精锐部队?”这幽云第十三卫看着没心没肺,实则敏锐得很,“听你的语气,似乎对联邦部队的日常训练十分了解,难不成在军队里呆过?” 这单刀直入的试探直戳痛点,闻愔微微垂下眼,以沉默相对。 “云梦阁和陛下的渊源,我隐约知道一点儿,这些年驻守博斯普鲁斯要塞,也时常听闻云梦阁的大名。”韦尔斯丁捋了下额发,状似无意地提起话茬,“贵阁在中东这沼泽池里混得风生水起,就连地头蛇们都得退让三分,以闻阁主的手腕,到哪不能混碗饭吃?何必偏往这腥风血雨之地跑?” 闻愔微垂的眼里倒映出此起彼伏的光点,仿佛星辰在海潮中明明灭灭。他勾了下嘴角:“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韦尔斯丁挑了下眉:“云梦阁主身份贵重,随便派个谁来不行?干嘛非得亲自往这滩浑水里跳?” 闻愔闭了下眼:“只求问心无愧,不留遗憾。” 韦尔斯丁似乎没想到他会给出这么个答案,先是愣了下,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他说:“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真想做到可是难如登天,这么看来,闻阁主的确是境界超然,不是我们这种俗人能比的。” 闻愔摇了下头:“你误会了,什么事如果要‘求得’,就说明此刻还没把握住手里。只是虽然‘不得’,依旧可以心向往之。” 韦尔斯丁有些诧异:“怎么,像闻阁主这样光风霁月的人,也还有‘问心有愧’的时候?” 闻愔沉默了,不知是不方便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探讨下去,还是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这时,有人突然走了进来,替他解了围。那人还没走近,一袭红礼服裙已经如熊熊的火球一样烧到了眼前。 韦尔斯丁叹为观止地看着她,实在想不通这女人究竟有什么神通,基地都快被夷为平地了,她还能一天换一条礼服裙,不带重样的。 他抓了抓头发,瞬间把那打到一半的机锋抛到脑后,凑到云梦阁主耳边低声道:“喂,我说这女人怎么一天换一身?是不是小时候太穷了,一年到头只能穿一套衣服,给憋坏了?” 闻愔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接茬。 卡特琳娜走到近前,先仰头端详了片刻墙上的布防投影图,长入额角的眉微微一蹙,眼底露出一丝讶异:“这是基地的布防图?” 闻愔点点头:“基地和中东的距离太近,只相隔一座诺丁湾,除了拉起警戒线,远程巡逻也不能松懈,至于巡逻队的人员调配就由你安排了。” 他分明是客居此地,吩咐起人来却语气笃定、不容置喙,像是居上位久了,习惯了令行禁止。 卡特琳娜一个恍惚,由他这句话不知勾起了哪段陈年过往,下意识的答应了。 闻愔又看向韦尔斯丁:“我看过你和中东军对阵的视频,在帝国军里算是相当拔尖,能帮忙配合一下实战演习吗?” 云十三可没卡特琳娜那么好说话,他双臂抱胸,大模大样地往墙上一靠:“你是让我充当假想敌,给这帮海盗练手用?” 幽云十六隶属女皇麾下,目中无人惯了,连驻军司令也未必放在眼里,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被一个不知来路的“江湖人物”呼来喝去。 然而闻愔只是撩了下眼皮,不轻不重地丢下一句:“我记得凯瑟琳陛下让你留下,就是为了协助基地重整防务的?” 就让韦尔斯丁无话可说,只能乖乖认栽。 云十三摸了下鼻子,因为被人摆了一道,心情很是不爽,决定去储藏室顺瓶好酒回来抚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心。他前脚刚走,卡特琳娜就扭过了头,浓密的睫毛遮挡不住锋利的目光,她盯着云梦阁主的脸仔仔细细打量着,像是要撩开他的面皮,给颅骨做一个三维扫描。 闻愔低头修改着刚成型的训练计划,好像压根没注意到。 僵持了一会儿,终究是海盗女王先沉不住气,她把双手拢在背后,右手将左手五指挨个儿捏了一遍,才冷冷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闻愔头也不抬地反问:“你不是知道了吗?” 卡特琳娜走近一步:“那云梦阁主又是谁?” 闻愔手里的电子笔不着痕迹地一顿,随即流畅地在屏幕上点下一个监控点:“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恶意。” 卡特琳娜一提裙角,就着一身雍容华贵的西式礼裙,就在这男人面前半蹲了下来。这一回,她的目光近在咫尺,像一根芒刺抵在眼皮底下,闻愔终于没法无动于衷地继续忽视了。 他扣上个人终端,抬起了眼皮,两边登时短兵相接。闻愔微微一愣,问道:“还有事吗?” 隔着这样近的距离,卡特琳娜的目光深邃而专注,像是要把这男人的每颗细胞都抠下来安在眼睛里。片刻后,她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这女人教训部下时呼五喝六,对着这病骨嶙峋的云梦阁主,她却把音量压得轻而低缓,像是对着一丛沙漠玫瑰,生怕用力大了,就把刚绽放的花骨朵吓得缩回去。 闻愔一言不发,他灰蒙蒙的眼睛里像是笼了一层深重的雾气,谁也看不穿那浓雾下究竟是壁立千仞还是万丈深渊。 良久,这男人站起身来,微微佝偻的背影隔开了卡特琳娜探究的目光。他说:“……你记错人了。” 海盗基地的避难所里被记忆中逃出的浮光投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掠影,隔着千里之遥,帝国上空则被隐隐绰绰的乌云笼罩。 张啸和丹宁返回博斯普鲁斯要塞时,女皇还没回来。他们在要塞耽搁了两天,丹宁已经忍不住,打算调集驻军精锐前往中东迎驾,通讯频道里这才跳出了让他们望眼欲穿的留言信息。 女皇和墨鸢是开着战甲回来的,那战甲的型号还是二十年前的,不知被哪个倒霉催的武装势力偷渡了过去,修修改改凑活着用,又被女皇硬抢了过来,长途跋涉地越过土耳其海峡,已经只剩一口气了,好不容易囫囵个地降落在停机坪上,还没完全停稳,就吹灯拔蜡地歇菜了。 ——把等候在舰桥上的丹宁和张啸活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女皇战甲操控技术过关,落地时虽然震了一下,却没伤到她分毫。驾驶舱门随即打开,这女人也不用舷梯,直接从十几米高的战甲上凌空跳下,足尖在战甲凹凸的外壳处借了几次力,轻飘飘地落了地。 丹宁和张啸前头的冷汗还没干透,紧跟着又冒出第二茬。 新闻官只觉得一颗心在胸口处悬了半拍,直到女皇的脚踩上了地面,才咣一下跟着落了地。他大喘了两口气,抱怨地说:“老大,你能不能偶尔也替我们考虑一下?都要被你吓出心脏病来了!” 他和女皇经历了这一路,从中东到诺丁湾,一起闯过生死关头,彼此自然熟稔了起来,说话时也很有几分不见外的没大没小。不过这一回,女皇没再不当一回事地随口怼回去,她看了张啸一眼,没说什么,脸色却漠然的近乎阴沉。 张啸心头一梗,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可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出格的,闯北美阿留申基地是奉了女皇的旨意,北美那档子事了结后,他就一直闷头待在博斯普鲁斯要塞恭候女皇的大驾,就算想捅娄子也没机会啊? 他揣着一颗上蹿下跳的心,惴惴不安了一上午,终于在三个小时后弄明白了女皇浑身的低气场是为哪般。 这刚从中东踹完场子回来后的帝国至尊,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她给自己泡了一杯黑咖,先把张啸和丹宁叫到身边,事无巨细地询问了这一趟北美之行的经过,随即下令接通凡尔赛的专用频道,召开远程会议。 这种级别的会议,张啸原本是没份参与的,但女皇这回不知是怎么想的,把他和丹宁、墨鸢也叫进了会议室,在角落里蹭了个位置旁听。 趁着墨鸢在那调试设备的空当,新闻官凑到丹宁耳边,低声问道:“哎,你跟了陛下那么久,看得出她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丹宁瞟了一眼,见女皇没注意这边,于是同样低声答道:“我也纳闷呢,我认识陛下几十年,也不是没经过大风大浪,从没见她这样过,我觉得只有两种可能。” 张啸:“哪两种可能?” 丹宁:“要么就是有人当面给了她一耳光,不过以老大的身手,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要么,只有‘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能让她这么严肃了。” 张啸:“……” 他有点儿后悔向丹宁咨询这个问题,听完非但没觉得豁然开朗,反而更心塞了。 很快,通讯线路接上,凡尔赛高级幕僚的三维投影一一呈现在会议室中。让张啸有些惊讶的是,除了远在北美要塞收拾烂摊子的荆玥,统帅长青洛和首相青羽的身影也在其中,规格之高远不是一般性质的幕僚例会可相比。 他心头倏忽一跳,隐隐有种预感,或许真被云十六那张乌鸦嘴说着了。 “首先,朕想为之前的失误向诸位道歉。” 在进入正题前,女皇以这样一句作为开场白:“虽然事先做了安排,不过北美驻军司令的大胆行径还是出乎朕的意料,荆玥、阿啸,辛苦两位跑这一趟了。” 被她点名表扬的两名部下同时欠了下身。 “朕需要说明一点,之前朕没有直接出面,并不是想放任事态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一方面出于对你们的信任,而更重要的是,朕当时另有要事,确实分不开身——这也是朕急着召集你们的原因。” 在座几乎都是在沙场政坛打滚多年的人精,听话听音,立马就抓住了女皇的言外之意。 统帅长首先问道:“敢问陛下,是什么要紧事连您都绊住了?” 以他多年来对女皇的了解,耍了那么多阴诡手段、付出无数人命代价换来两国罢战,实在很难想象是怎样要紧的事,才能让女皇把眼下的和平局面都丢在一旁,也要亲身探查清楚。 女皇没说话,抬手开了三维投影屏,另一头连着她的个人终端,刷地跳出来一幅三维影像。 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打在投影上的是一片荒原,戈壁中央的地面赫然塌陷,一个巨大的不规则坑洞横亘于地表上。洞底黑沉沉的,不知有多深,镜头拉得近了,甚至能看到岩壁上被切断的地下水脉与土质结构。 这景象乍看起来像是地质景观中的“天坑”,不同的是,从坑沿到周遭半公里内,放眼望去俱是狼藉,别说生命体,连稍大些的石子都没见着,长风卷过,沙尘铺天盖地,活像刚遭遇二十级台风过境,敢露头的无一不被□□的面目全非,怎一个惨字了得。 其他人就罢了,文职出身的新闻官眼睛先直了,说话都说不顺溜:“这……这是什么鬼地方?刚被导弹定位打击过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对劲,闯了一趟中东,张啸不是没见过导弹定位打击的场面,可即使是帝国最具杀伤力的M-20高爆弹头,也制造不出这么骇人听闻的效果。 幕僚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女皇身上,等待她的解说。 “这是朕在中东阿布凯马勒西北一百五十公里处摄录的影像,在我到达此地的半个月前,这里刚进行了一场引爆试验。”女皇轻言细语:“而据朕查探,这弹头的型号是……” 在座突然有人低声道:“芙蕾雅。” 这三个字和女皇的后半句话叠合在一起,形成山呼海啸般的共振效应:“……帝国曾经投入研发的超大规模杀伤性核弹,芙蕾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