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凌儿求求您,放凌儿出去吧,父亲!”一个瘦弱的小男孩,趴在门前,无助地拍打着门,回应他的,除了房间里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只有碰碰的门的回响。
小男孩不停地喊着,直到声嘶力竭,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才哭着将自己抱成一团。
这是这个月第几次关禁闭,苏凌已经记不清了。
他一个月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黑暗中度过,无论他如何哭喊求饶,没有一个人会来看他。这好像就是他的大半个童年。
只要他做得不够好,或者做得不是最好,苏豫就会把他关进这间小黑屋里。他最开始,还会害怕,还会哭喊。
后来,可能是知道徒劳,他只会一个人呆呆地缩在角落里。
他的母亲去得早,很多人都说,父亲母亲的结合是利益驱使,母亲恨极了父亲。他没有母亲的记忆,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四周寂静无声。
此时,一道光透过门缝,在他的面前显露。苏凌茫然地抬头,只看到门被人推开了一道小缝,从小缝里伸出了一只小手,手中拿着一块梅花糕。
“快来,快来。”有个声音从门外响起。
苏凌满满爬到门缝前,那只小手拿着糕点在他眼前晃着:“拿着。”
苏凌拿起了他手里的糕点。
那个声音说道:“我听说王爷又关你禁闭了,我让母后带我来王府,他们现在在前院聊天呢,我偷偷给你带的东西,你千万要保密。”
这个声音温柔如水,他一听就能认出。
是一年前,当今皇后从外面带来的,流落民间的皇子。也是一到京州,就夺取他所有骄傲的天之骄子——苏言。照理来说,他现在被关禁闭,大部分也是因为苏言的原因,他本应该恨他的吧。
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门缝外少年的笑,还有那双挤过门缝被勒得青红的小手,他恨不起来。
“过几日,我让母后在公众设宴,到时会邀请你,我借机让你在未央宫里住下来。王爷他不敢说什么。”苏言道:“我还没到京州时就听说了,你苏凌天才之姿,我就想是怎样的一个妙人,谁知老王爷一直关着你,我没机会与你见面,哪有这样的!”
“哎呀,不说了,有人来了,宫宴你一定要来啊!”少年收回手,慌张地离开。
苏凌清晰地看到他被门挤出的勒痕,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梅花糕,破天荒地笑了出来。
几日后,苏豫确实将他放了出来,还带他去了宫宴。
未央宫里,议政栾殿上,皇帝和皇后携手并坐,帝后和睦,好不恩爱。
苏凌坐在苏豫的身边,目光不由自主地朝皇帝下的第一个位置看去。那里坐着一位温文尔雅,沐如春风的少年,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让人的心中平静。
他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和睦的样子,嫉妒在内心发芽,像荆棘一样疯长。
后来,苏言确实想办法让苏凌在未央宫中住了下来。
那个时候,他们还是相敬如宾的兄弟,并没有十多年后的你死我活。
“阿弟,快来看。”苏言将一幅画放在苏凌的面前,嬉笑着说:“这幅画你猜我是从哪儿来的。”
画上侍女,衣衫不整,美艳无双。
“不知。”苏凌恭敬道。
“从学府的太师那里偷来的。”苏言凑到苏凌的耳边笑道:“想不到吧,他平日里看着如此严肃的人,背地里还看这些东西。”
苏凌没忍住,也一起笑了出来。
好景不长,偷画的事情很快就被发现了。太师将苏凌抓来,要打他手板:“小小年纪,就学会偷盗,王爷若是知晓,岂不罚你?伸手!”
“我没偷!”
“不是你?不是你难道还是太子殿下?”太师道。
“是我。”
苏凌顺着声音看去,苏言迈着正步走来,挡在了他的身前,伸出手自请挨罚:“是我偷的,老师请罚。”
“哎呦……我的殿下,您若是对这画感兴趣,大可以直接找臣要,何必偷呢。哦不不不……不是偷,是借,借。”太师笑着,将板子收了回去。
“学子做错,应该一视同仁,还请老师罚,苏言甘愿领罚。”
苏凌听着清脆的手板砸在他兄长的手上,心中,嫉妒,恨意,羡慕,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恨人人都爱苏言,包括他自己,他恨苏言月朗风清,不染前尘,就好像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这样的人,永远都无法碰触到这样干净的人。
苏言向苏豫讨要苏凌作伴读,苏豫自是喜不自胜,离开王府的前夜,苏豫与他彻夜长谈。
“你跟着苏言好好学,你看看他是怎么学的,他一出现就把你一直以来的名声全部压了下去,不像你这么废物,白学了这么多年。”
“还有,好好监视他,定期向我汇报。”
“以他现在的名望,他不死,你永远做不了太子。”苏豫拍拍苏凌的肩膀:“你还记得吗,他没来之前,苏任可以要过继你到他膝下,你本应该是这个太子。”
“苏凌,不要妇人之仁,你真当他与你有什么兄弟情义?他让你去做他的伴读,不过就是为了更好地监视我们父子,普天之下,只有我对你好,苏凌——只有我——为父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啊——”
苏凌低眉顺眼地听着,半晌,才淡淡道了个“好”。
那段在未央宫中做他伴读的时间,仿佛是他人生中最悠闲的日子。他们一起练字,一起高谈阔论,一起骑马射箭,一起躺在草坪上哈哈大笑。
苏言告诉他,他是苏言迄今为止,遇到的最懂他的人。
“从前,一篇文章,我跟他们说好多遍,他们都听不懂,哎,只有你能懂我。”苏言笑着转过身:“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现在不是吗。”苏凌也笑了。
“哦对!是是是,现在就是亲兄弟了。”苏言搭起弓,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苏凌随即拿起另一把弓,射出一箭,就在原来苏言射的靶子上,与他射中了同一个点。
“好!”苏言拍手道:“这次春猎,还请阿弟手下留情了。”
苏凌看着自己满是茧子的手,苏言不知道。他以为的懂他,只不过是苏凌日日夜夜的练习和阅读换来的。而他……只需要看一眼,射一箭,就能宣告苏凌的失败。
原来有时候,努力到一定程度,拼的就是天赋。
他那个时候觉得,如果以后苏言当了皇帝,他就做他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他们合力,一定会把晋国打造成太平盛世。
有一日,太师在课上讲了一个兄弟相残,导致国家内乱,最终被邻国吞并的故事。那日下课后,他们如同往常一样坐在池边看书,苏言雅兴既来,弹琴一曲。苏凌也掏出自己的竖笛附和,琴声笛声相交,在荷花池边悠远绵长,像一首古老的诗。
一曲完毕,苏言笑道:“我们不会像故事中的人一般,对吧?”
苏凌的手一僵,然后点点头:“不会。”
他的皇兄,一个叫苏言的人,灿烂如光,温柔如水,他对待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温柔耐心,所有人都喜欢他,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他敬佩他,也嫉妒他,爱他,又恨他。
他停止了向苏豫传递情报,苏豫察觉不对,将他唤回王府。
“苏凌!你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本王,你要做一辈子王爷?”
“父亲,太子殿下聪慧,又心系天下,为何要无故挑起争端!”苏凌这一次,不愿意再听苏豫的话:“就算做太子殿下的臣子又如何,还不是能为天下百姓造福!太子殿下会是个明君,我也会是一个很好的臣……”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把苏凌扇倒在地。
他明明也还只是一个几岁的孩子。
“你还不明白吗。”苏豫道:“你以前是多么听我的话,现在,和那个苏言混在一起几年,就把我以前教你的全忘了?!为人臣子,一辈子都是臣子,你的子孙后代,一辈子都会趋于人下!你以为他真的把你当兄弟?你不过是他利用的棋子!”
“你现在变成这样,还不知道他的恐怖吗?这个苏言,惯会收买人心,虚伪的君子。”苏豫道:“你看看你,你怎么就学不得半点?人人都说他的好,而你呢,你的心腹你又能培养几个?你看看现在,京州城中,都说的是他苏言的名字,你呢?谁还记得你!”
苏凌颤抖着。
“只要他还在一日,你就永不可能翻身!”
只要他还在一日,你就永不可能翻身!
苏凌咬着牙,颤抖地站起来:“父亲,我不会再听你的了。”
说罢,他冲了出去。
此刻,外面雷声轰鸣,倾盆大雨。
苏凌离开后,苏豫将愤怒地将茶杯摔在地上,从阴影中走出一个暗卫:“王爷,世子殿下出去了,是否要去看看。”
“随他去!老子养了他这么多年,这才多久,就胳膊肘往外拐!”
“王爷,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殿下不配合。”
“若是本王现在还能生育,还有他什么事。”苏豫突然由怒转笑:“呵……既然他不信,就让他看看苏言的真面具,由不得他不信。”
“王爷的意思是……”
“下次的十六国朝会,快到了吧。”
……
苏凌顶着倾盆大雨,一路跌跌撞撞,他随着自己的心意,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东宫。
他的眼神迷离,全身被雨水淋透了,倒在了东宫前。
“快来人,快来人!是世子殿下。”
……
当他醒来时,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笑得温和的苏言。
只是一眼,他就扑倒了他的怀里。
“阿兄……阿兄……”
这是苏言第一次见这个倔强的孩子哭,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还是轻柔地拍着他的肩膀,他的温柔,让苏凌觉得,这里才应该是他的家。
“好了好了,是不是老王爷又罚你了,你以后干脆搬到东宫来住,我去跟我父皇请命。”
苏凌泪眼汪汪,委屈的样子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狗。
“你好好休息,太医说你淋了雨发了烧,这几日就住在我这里。王爷那边我去应付。”
“药来了。”一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孩子,顶着一张臭脸走了进来。
苏言介绍道:“这位是夜莺,我的暗卫,就是这个脾气。”
“殿下,您身上也湿透了,他就让我来照顾吧,您先去沐浴更衣。”
苏言点了点头,道:“我一会回来。”
苏言走后,夜莺没好气地将药端到苏凌的面前,道:“殿下听说你昏倒在门口,伞都没拿就冲了出去,你倒是好,在这里心安理得地躺着,殿下穿着湿衣服都在你旁边坐了几个时辰了。”
苏凌这才注意到,就在苏言坐过的地方,还有一片水渍。
……
十六国朝会,三年一届,这一次的朝会在晋国举办。
十六国的国君和家眷都会来此。男人们讨论政事,女人们则是相看,在十六国朝会上想看的公主世子不少,联姻得也多。
苏凌本是要去给苏言送东西,路过一棵樱花树下,看到了一个清瘦的女孩。她戴着面纱,身量很瘦,仿佛风一吹就倒了,她坐在树下看书,一双眼流光溢彩,或许是此刻的花开的太好,苏凌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不知公主殿下是……”
少女闻声,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一般,她连忙行礼,“我是……我是……越国三公主林汐。”
苏凌轻轻点点头,离开了此地。
而他不知道是,少女因为害怕责罚,才谎报了自己姐姐的名号。
他并没有找到苏言,而是等到了一群刺客。他们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行踪,一路追杀他到树林,苏凌从山丘上滚了下去,又咬着牙,拖着满身伤口一路跑到一个洞穴里,他的身上血流不止,眼睛也逐渐混沌。
这时候他才发现,那射出的剑,擦伤了他的眼睛。
他好像……看不见了。
他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胸前的伤口,疼得无法言语。
这不是最要命的,他在逃离的过程中,看到了那群刺客腰间上的腰牌,那是太子府的腰牌,还是秘密腰牌,他只在那夜夜莺的腰间上看到过。他还记得苏言告诉过他,有这个腰牌都是苏言最信任的人。
会是你吗……
他虚弱地靠在石壁边,心痛如绞。
他很多时候会不会想,自己就这么死了。
就在他心如死灰时,一个少女的声音传来:“你……你是谁。”
苏凌下意识地举起身边的剑,又因为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身上的伤口似乎已经被包扎好。少女笑着问:“你身上感觉好点了吗。”
“你是谁。”苏凌道:“我不需要你救。”
“……”少女沉默了一会,“我是谁不重要。”
“你对我有什么企图。”苏凌并不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会救自己,而且自己身上受的伤不轻,她如果不是别有企图,怎么会。
“你身上的伤很重,还是不要乱动了。”少女又道:“我……我随身都会带一些药草,也认得很多草药,这附近刚好有,就帮你包扎了一下伤口,但还是需要太医看看。”
“太医?”苏凌皱眉:“你是公主?”
“……”女孩的声音又没了,只剩下彼此间的呼吸。
“我不需要你救。”苏凌再一次推开了她。
动作幅度太大,导致他身上的伤口撕裂,少女反倒是不恼,说起话来柔柔的:“你身上有伤,还是不要乱动了,我知道你一定是被人害的,但我不会害你的。”
许是怕苏凌不信,少女补充道:“因为我也是遭人陷害才到了这里。”
苏凌起初还是不信她,两人在这里呆了很久,少女白天出去打猎,挖草,晚上生起火,还给他讲故事。渐渐地,苏凌对她也放下了防备。
“你是谁?你救了我,从今以后,我也会保护你的。”苏凌已经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晋国的世子殿下,前任太子的首选。
林雨哑口无言,其实她早就认了出来,那时在桃花树下,少年扎着高马尾,阳光落在他头顶的发绳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
只是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她只是一个小国被锁在冷宫里的公主,如果她这么说,他会不会看不起她,就和那些人一样,用鄙夷的眼光看她?
所以,少女做了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她说,她是越国三公主林汐,那个年纪轻轻就以美貌闻名天下的美人。
她那个时候想,反正也不会再见面了,以后也不会相干了。
后来,苏豫接回了苏凌,只留下那个少女独自一人蜷缩在了茅草堆里。
......
他的父亲反了,杀了苏任,杀了当今皇后,还派人一路追杀苏言和苏韵。
那一天,京州上下血流成河,连天空都是血红色的。
苏凌站在城墙上,看着两侧被烧毁的房屋和哭喊的人群,他寸步难行。
当夜,苏豫告诉他,从今以后,你就是太子。
后来,晋国陷入了长时间的内乱混战。苏豫要给苏凌迎娶太子妃,苏凌第一时间就要了林汐的名字。
苏凌要迎娶越国三公主林汐,越王本已经答应了下来,临到婚期又反悔,将一个被关在冷宫多年,面黄肌瘦的五公主。
苏凌是见过这个五公主多次的,不仅自轻自贱,还很不要脸,三番五次冒充林汐接近他,想靠着他一步登天,他苏凌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自不量力,又如同地沟老鼠一般轻贱。
他苏凌不可能娶这样的女人。
于是,在和亲的路上,他亲自带着人,将她杀死在了进入晋国之前。
只是当他的剑抵在少女的喉咙间时,他竟也有片刻的迟疑。
......
他的表哥,当真是厉害。
几年前还是被他父亲四处搜捕的逃犯,不过短短几年,就结合了先皇旧部卷土重来。当真是应了那“天之骄子”四字。
苏凌知道苏豫毫无胜算,当年杀害苏豫,无名无分登基,天下不服他的人多矣,苏言一呼百应,百姓们揭竿而起。属于他父亲的王朝不过短短几年就寿数见底。
“我都是为了你啊,儿,我的儿!”苏豫拉着苏凌举剑的手对准自己,道:“你皇爷爷在我和苏任小时候,就偏心他,明明我什么都比他强,可是我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是苏任的,什么都是。如果我不反,你就一辈子被苏言踩在脚下,那个太子之位本来就是你的,就因为他的亲儿子回来了,所以他就不认了?哈哈哈哈,所以他就反悔了!”
“杀了我,儿子,杀了我。”苏豫临终前的最后一句,他说,他输了,可他的儿子不会输。
苏凌手刃生父,大义灭亲传遍全国,当上了有名无权的凌王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