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外雪纷纷。

一如初春时节，临杭雨水较往年更为丰沛一般，今年蜀中的雪也同样落得格外早些。

这场未及腊月便已迫不及待要登台亮相的西南初雪，在由北而来的寒风裹挟中自高天倾泻而下。

及至簌簌雪片纷扬坠地，这座巴蜀之地的第一城池便也早是银装素裹，万物俱白。这番雪中景象自是极美，但亦是极冷。

蜀地群山环绕，每岁冬日，北地寒流波及至此时，便先天有一道屏障阻拦，好令这蜀中气候不及北地那般凛冽肃杀。然崇山峻岭也并非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漫越而来的冷气与蜀中充盈水汽相织，造就了此地湿冷浸骨的别样寒意。

今番虽有大雪，但锦官城乃是蜀中首屈一指的大城，加之临近年关，城中仍是热闹非凡。贩夫走卒、往来人马，都纷纷裹上自己最厚实的衣物，以御冬寒。

城里的大小要道，车来人往，也早已被蹚出一条可供人行的无雪通路来。道上积雪，则在叫人无数次踏过之后，与街面的灰尘污物相融，一部分已化作了肮脏雪水，一部分被碾成了将融未融的灰暗色雪渣。

而相较于城中的热闹不减、忙碌纷纷，锦官城外则显得萧瑟寂静得多。大雪漫天，城外的生意人少得可怜，止有几处进出的城门处有人流汇聚。而若与城关离得再更远些，便是在官道上，也是一样罕有人烟。

这场鹅毛大雪，自昨夜起至今，丝毫不肯相歇，仍不管不顾地倾泻着。一日夜间，地上雪已深半尺，一脚踏下，积雪几可没过脚踝。

锦官城外以东的十里长亭，一支车队冒着严寒悄然而至。风卷雪涌，为首那架马车上的驾车人已是沉雪压身，用以防风御寒的毛皮大氅上此刻积满了霜雪。

驾车人轻轻勒马止步，抬手掀下与大氅连为一体、镶了绒边的兜帽，露出一张被冻得有些煞白的俊秀脸庞。他的腰侧佩着一柄乌木鞘的长剑，剑柄尾部缀了一颗漆黑圆润的墨色小珠。

此刻天寒地冻，万籁俱寂，天地间俱是白雪霜色，故而驾车人的眸光不过一扫，便轻而易举地瞧见了亭中那位极惹眼的红衣女子。

女子孤身一人落座于长亭之中，面朝着车队来的方向。她容貌极艳，美得甚有霸道之相，朱红的眼妆与唇脂极富侵略性，更是丝毫不畏这彻骨严寒，仅着了一身赤红的绸缎衣裙。

那长裙的赤色不知是用了何方技艺，染得比大红还要更烈、更艳。在这天地同色的一片白茫茫中，这仅剩的一抹烈红直扎人眼，直摄人心，刺得人眼眸发紧，竟像是要教人只瞧上一眼，便得深深刻于心魄之中。

她也带了一把剑，那剑比驾车人的佩剑更宽几分，以红铜为鞘，被随手放倚在长亭椅边。

雪中往往更静，四下无声，惟余马儿轻轻打着响鼻，静得几能听见雪落的声音。驾车人看着女子，女子亦是偏头对上了驾车人的目光，二人隔雪静静对视了片刻后，女子起身施施然迈出长亭，一步踏入风中雪中。

而那红衣几可胜火。

就这么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女子行至马前，她行得慢慢，每一步皆在雪中踏出一个深深雪窝，赤红长裙于风中翻飞，拖曳于纯白细雪之上，磨出细碎声响。

女子抬眸，她的双瞳极澄澈剔透，自下而上，就这么直勾勾盯着驾车之人，开口发问，嗓音空灵婉转：“来者可是墨潼先生？”

马上居高临下的墨潼则只是轻轻颔首，腰间绛目上的墨色小珠随风轻曳，他目光平静，语气淡淡，“阁下是？”

“滞雨堂，夏乌。”女子施了个万福，那红裙衣袂随着她的动作，将散落的雪片搅动得四下翻飞，“奉堂主之命，在此迎候墨潼先生。”

听闻这名唤夏乌的女子自称是滞雨堂的人马，墨潼的神色也并未有些许变化，“你是滞雨堂一系？可有凭证相佐？”

“有堂主亲笔书信在此，请先生过目。”夏乌双手递出一封信笺。墨潼伸手取过，展开略略一观。

黄花笺上字迹娟秀而又颇具风骨，看样子确是出自唐馥这位滞雨堂的主人之手。唐馥于信中写道，她将遣出一位滞雨堂的得力好手，在锦官城以东十里处的长亭接应墨潼，以备万一。

墨潼的目光接着向下瞥去，这信笺末尾还盖上了滞雨堂独有的印信，想来应不是伪物。

“滞雨堂只你一人前来？”墨潼将信笺收入怀中，神情稍霁，似是随口问道。

“自是不会如此失礼，先生想来也了解滞雨堂的行事。”夏乌轻轻叩掌，周遭雪中忽地冒出几道人影来，竟是在这骤雪中伏藏了不知多久，“从此处起直至锦官城，便由小女子与诸位同僚来为先生引路了。”

“如此，便有劳诸位了。”墨潼微微侧身，让出一条上马车的道来，“天象大寒，夏姑娘何不入车中少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