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的目光又跳回眼前这条沉闷的暗道,见末端有一团狭小的亮光。那光起初很弱,就像夜晚的星光。随着孔雀行进的步伐,莱特渐渐看清它:那是一条窄缝,像是暗道的出口,却没有逐渐变大;莱特眨了眨迷蒙的双眼,发现这条窄缝在他眨眼间裂开了。原来,这是他的眼缝……
清风吹拂,萤火飞舞,匹匹骏马驰骋在幽邃的森林中,卷起片片枯黄的落叶。莱特猛然挺开眼,发现自己骑在一匹奔驰的黑马上,头靠在身前一个身穿银甲的精灵骑兵背上。
莱特挺起发沉的脑袋,四处张望,神情恍惚。刚才的梦如此真实,比起黑暗之日里的实物,沉睡之梦甚至更真。
“感觉如何?”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背后扬起。
莱特扭过头去,看见一个女精灵骑着白色独角马,身披银甲和白色披风,腰束皮带,脚踏黑靴,背负两把长剑和一把长弓,马上还驮着一根银杖;她五官俏丽,但神情冷俊,灰白的长发如秋去冬来的枯草,又如随风飘扬的云团,或许这才是精灵战队的“旗帜”。莱特愣愣地望着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一样。
“莱特!”女精灵又喊了他一声,愁云涌上她的眉梢。
后者恍然清醒,认出她就是天遣者阿梅利。原来是她的部下将他从东净化广场下的兽人地牢暗道里拖出来的。看来这次沉睡又差点让他失忆,每次跌倒对他来说都很危险,刚才那一霎确实令他吃了一惊。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太多,真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我们往哪?”莱特好不容易才定下心来。
“东北。”阿梅利松开她的愁容,骑马至他身旁:“命运之神不会让我们那么顺利就回到家,就像旋风中的落叶,总要转几圈后才能找到自己的根。没上过战场的士兵不是战士,没有疤痕的战士不是勇士。记住了吗?”
眼见这支精灵战队参差不齐,弯弯曲曲,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莱特想起之前的遭遇,又忧郁起来,埋下黯然伤神的目光。清冷之风洗刷着他的愁容,沉闷之心随着散漫的马蹄跳动。
在他乌黑的皮革衣裤上,还沾着兽人地牢里的血迹,无论风怎么吹,那股凄惨的腥味就是挥之不散。于是他又把目光移到马下的零花碎草上,随着奔走的马步,眼前又掠过那些令人痛心的记忆面容。或许,他生来就长着一双灰暗之眼,看不到一张美丽的笑容,而是一幕幕悲惨的屠戮。当他想起那些体无完肤的女尸时,就仿佛看到一朵朵美丽的鲜花被烈风摧残,被毒火烧烂,而他只能站在一旁,既不能用他单薄的身躯挡住烈风,也不能呼风唤雨熄灭她们身上恶毒的烈火。
一片阴霾漫过密林上空,挡住了零零星光。林地变得更幽暗。阵阵寒风刮过他的面容,如同一把把死冷的匕首,划破他枯干的脸皮。但他一直无动于衷,不露声色。林间的空气十分阴郁,就像糜烂的尸肉散发出来的腐臭。脚下尽是枯枝败叶,仿似染血的残体和碎衣。昏暗的星光洒落在密林中,投下支离破碎的树影。寒风呜咽,雀鸟啜泣,摇曳的树影变成一个个送葬的幽灵。
精灵森林里有一座僻静的小山,从山脚下仰望,便能望见山顶上一座老旧的纪念碑。天遣者阿梅丽命令军队在此休整。
众人都下马,牵马上山。莱特也跟着他们爬上山,驻足观望,让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清凉的微风,婆娑的树影,醉人的花香……还有一座巍然挺立的石头雕像,可惜已经失去昔日的荣光,变成一座凄美的坟堂。
十几步高的纪念碑矗立在废弃的林园中央,碑身是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精灵雕像,在它脚下有一个干涸的水塘。修长的身姿就像一根顶天立地的巨柱;左手捧着一个球,乃命运之球;右手举着一把十字长剑,乃灵光圣剑,笔直的剑刃直指穹苍。此雕像已有多处破损,饱经风霜。但他的目光依旧凝重,锐箭般的视线落在北方——邪恶的聚集地——“恶王岛”。
“这是霍利,东德斯兰的第一个净化者。”阿梅利对莱特说,“他不是武士,而是英雄。很可惜,他没能活到现在。”
一阵清风拂过林园,花丛摇曳,发出浪涛般的声息。清醇的幽香扑鼻而来,犹如一股孕育着诸多生命的神气。
阿梅利看了他一眼,又望向雕像的面部:“并非所有的英雄都是武士。但如果没有他,东德斯兰的人民还不知道为谁而战。他手里拿的不是武器,而是一把钥匙!”
就在此时,莱特仿佛听到一个个逆耳的笑声,似曾相识感又萦绕在他身旁。他东张西望,却不见一人,原来那是一段逝去的往事。他年幼时常到此与其他孩童玩耍:他们站在雕像下,商议一个比赛,看谁先摸到雕像手里的剑;但雕像很陡,没人能爬上;他们就活蹦乱跳,每天都来这里比试,看谁跳得更高;日复一日,他们似乎越跳越高,年小的莱特却气馁了;望着那把威风凛凛的石头长剑,莱特在临走时撇下了几句狠话:“我不会跟你们比,我是国王,在哪里都一样!我要去维利塔斯,等我回来后,一定会爬上他的肩膀,夺走他的剑,站到他头顶上!”
莱特又低下头,看着雕像的柱形底座,上面刻着几行精灵语:“阴影始终惧怕阳光,明光终将驱散黑暗。黑夜之后,即是白昼。黎明越黑,曙光越亮。唯天界之城,是我们去向。它高不可攀,多少勇士为此伤亡。每逝去一束光,都将杀死一片黑暗。一切尽在掌控中,义士永生恶者灭亡。”
现在莱特已经基本上能看懂这些词义精细的精灵语了。这些词语就像一朵朵跳动的辉光,心有灵犀者自能明晓。除此之外,底座上还有不少“短小精干”的刻痕。
莱特埋头一看,才发现那是白精灵的姓名。看来这些“名字”已不复存在,但他们的“脚印”却依旧清朗。此时走来两个精灵士兵:他们手上拿着刻刀和锤子来到雕像脚下,跨入空无的水塘,在雕像的底座上雕刻,发出清脆的敲击声,算是对战友们的一种缅怀和称颂。如此行,就能在末日烈火中名垂青史、永载史册吗?
坟墓,这个词对莱特来说已不再陌生,他记得年幼时已见过许多坟墓:既然那些活生生的人死后都会变成坟墓,那他们为何还要活着?虚冷的空气渗入他幼小的心境——这不可能!从此,他便踏上了真光之城的追寻之路。
莱特又随阿梅利走向那些残垣断壁。这里还有许多石头雕像,它们都精雕细刻,造型典雅,不难看出精灵石匠们的良苦用心。可惜它们都经受了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而破损不堪——这些残缺不全的石雕好像都在叙说精灵族在东德斯兰的兴衰史,以及他们所追求的完美世界。
如普尔之前所言:“一切均有联系,万物相呼相应——失望之国证明理想之国的存在,兽族的追寻证明文明的存在,人的追寻证明白净之灵的存在,命运之士的追寻证明命运之神的存在……万物皆相对,但其中必有一个绝对。一个圆仅有一个圆心,万物合一,万众一心,只有一个中心;众生之息均源于此,命运之子乃唯一出路,三心二意者皆为黑暗之魂!在唯一的希望之外寻求希望的人根本没有希望!”诚然,时空实乃一体,一叶知秋,一片碎镜即可映现出所有,一块石头即可诉说万事,包括过去与将来。
这些雕像虽不完美,却映射出所有不完美的生命体追求完美的一种“超能力”,此力的存在已证明完美本身早已存在。当莱特凝视着这些雕像沉静的面容时,就如同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它们早已死去,就像沉睡之墓里那台石棺上面的雕像;又如座座丰碑,各自叙说着昔日的丰功伟绩——无须出色,却都有自己的故事。
莱特陷入了沉思。曾几何时,他也渴望拥有这样一座“坟”,不是在这里或那里,不在沉睡之墓,也不在梦中,乃是超越时空之永恒。就像维利塔斯堡聚光塔上的“墓志铭”:
“虽是昙花一现,却是述说满月之荣。义士之血虽枯,却如花香随风飘送。虽是过眼云华,却依然吐露着芬芳。这些消逝之光,都变成不朽的英魂。他们光华四射,光彩照人。此乃天界奇珍,永生之证!”只须一座“坟”,一座,就足够了。
阿梅利正望着一位端庄优雅的“女精灵”:她直立着,身下有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她右手抚胸,左手搂着男童,闭着眼,仰头望空;眼睛深邃,鼻子优美;尖挺的耳朵如鸽子的双翼,好像在聆听来自远方的声音。这是废园里唯一一尊保存最完好的雕像,可惜缺少一位“父亲”。或许,这只是一种借喻,而非实体。
阿梅利告诉他,这尊雕像只是“他山之石的仿制品”,原作在浮斯特。原为纪念生命的起源:约数千年前,上古精灵的先祖因一时的贪婪而吞噬了混乱之能,他们的血统失去原有的纯正;当他们从德斯兰西海岸迁往各地后就被嗜血病毒感染,分裂出其他族群;他们的耳朵都出现严重的退化,只能听见眼前的声音,却听不见远在天边的声音;他们人心险恶,为了眼前的利益而背信弃义;直到许多年后,才有一批人回到精灵森林,找到这尊雕像;从此他们都必须借助净化之力才能寻回丢失的记忆,修复破损的精灵文明;直到现今,人类都在重复他们的历史;然而这一场接一场的“净化仪式”,也无法清除他们心中的嗜血病根。如莱特之前的断言:精灵族只想记住血统的净化史,而非鬼魔的血腥史。
看来第二种嗜血病毒早已在人类世界里根深蒂固:病者就像一个长跑健将,经过诸多坎坷的荆棘路,吸收了大量的混沌之能,并在他们的血统中沉淀、凝固,渗入骨髓,使爪牙变尖、变长。有人说:他们害怕明光,是因为明光会点燃他们心中的狂怒之血,使其沉浸在痛不欲生的“火坑”中;但烈火无法净化,只会越烧越黑;他们对银过敏,因为那是光的“沉淀体”;嗜血与失血就像时起时落的潮汐,骂它个狗血淋头或杀个片甲不留也无济于事。以毒消毒毒更毒,非无血无法净化。唯有清静,才是秩序之根。
但此时,莱特的心仍像一个剩满“美酒”的杯子,若不清空老旧的记忆,岂能发挥更大的价值?若不寻回命运之力,与光明秩序建立稳固的关系,岂能平定“嗜血之心”,化解嗜血之欲?
只要他心里还有一滴暗红之血,他的躯体就仍然是他的监狱。血灵是他的终极恶敌,始终如一。它所带来的嗜血之欲就像兽人地牢里的那五个女尸,又如一只紧抓住他不放的魔爪。在它面前退让、逃避、沉睡、装死,或用污泥作为掩饰,或与它讨价还价,都是助桀为虐。因它无所不至,没有人性;它的舌头是挂着诱饵的毒钩,每退让一步,都是为了更凶残的反扑。唯有依靠命运之灵力砍断嗜血之欲的链锁,才能战胜混乱的嗜血恶灵!
此时他才想起之前在兽人地牢里捡到的那片红水晶,便将它从衣兜里掏出来,递给身前的阿梅利,说:
“这些晶片非常危险,它能放射出非常真实的影像,使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幻,从而被它迷惑、操控。这些始作俑者以为他们可以将这东西藏在兽人城堡的地牢而不被人发现,但他们错了。”
阿梅利接过莱特手中的水晶碎片,仔细察看起来,随后点了点头,说:“这些水晶是智慧的结晶,亦是罪恶之果。但血族目前无法打造如此精细的东西,唯有上古精灵可以,而且必须在仇恨之火中反复磨练才行。”
“这只是心形红水晶的一块碎片,血族的族徽也有一个暗红之心,想必也与之脱不了干系。”莱特说:“我认为科隆尼斯才是幕后的操纵者,‘血族之剑’只是这颗‘黑心’的拥护者。”
“科隆尼斯?”阿梅利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但……他可是东德斯兰众议院的议长,没有他,这个王国将是一盘散沙。”
“我们不也是从四分五裂的浮斯特飞来的散沙?”莱特愕然望着她:“就算我们挤上苍凉之地的最高峰……又能怎样?”
“所以他才不惜一切代价去巩固它。”阿梅利不悦地说。
莱特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阿梅利拿着那块水晶碎片从他面前走开。他无奈地垂下头,盯着脚下凌乱的枯草,许久后才抬起目光,望着她苍白、突兀的背影。
只见阿梅利又站到净化者霍利的雕像脚前,埋着头,抬着手。莱特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身边,见她胸前戴着一条白银项链,感觉之前好像在哪见过它。项链的挂坠是一个扁平的三棱锥,由透明水晶雕琢而成,从正面看是一个倒置的正三角形。
阿梅利一手提着挂坠,另一手捧着那块红水晶,将挂坠悬在水晶上。鲜红之光从水晶里迸射出来,如血注入挂坠里面,变成它的一个红格子。在这个格子之下已有蓝绿两格,当红光填满最上面一格时,挂坠发出了明亮的白光,如正午的太阳。
“这是什么?”莱特不得不把脸转开,一手挡在眼前,心中一阵苦闷。这一幕又使他想起之前在东净化塔上做的那个梦——那个燃烧的白衣女人。
但阿梅利依然旁若无人,她将手中那块失去光彩的透明水晶往那干硬的水塘里一扔,水晶碎片又摔成无数细小的碎粒,犹如落难之人的泪珠,又像莎琳和克雷森的鲜血。
阿梅利把挂坠藏入衣领,透出沉闷之语:“我一直尝试在黑暗中燃起希望之光,将混乱化为秩序。但你一直在质疑我的信心和能力。也许只有当我的名字也刻在这座雕像上的时候,才会让你满意。”她郁闷地看了莱特一眼,又在他面前走开了。
莱特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寒酸。他沮丧地叹了一口凉气,又望向这座雕像。只见雕像的底座上已经逐渐雕刻出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无瑕者,一个是净化者,下一个,会是谁呢?莱特揪心地想着,离开这座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