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38章 复盘(三)(1 / 1)业火狂澜首页

十七年前,也就是嘉安十二年,孟昀十一岁。那一年山东遭了涝灾。五月到六月间,断断续续,竟足下了二十七天的雨。

种麦的农户,虽早早急着抢收了冬麦,却因无法晾晒,许多麦粒生了芽,收成大为减色。历山一代的农户,种稻的则更多些。六月里正赶上水稻开花传粉的季节。一直阴雨连绵的,阳光不够且不说,田里若淹了水,没过了花穗,多过上些时日,一年收成便要尽付流水。

孟家一家人和所雇的长工几乎昼夜都在田里,替稻田排水。市面上的粮价,先是迅速飙升到原有的两倍余价格,后来随着大户们纷纷囤积粮食,粮价越发控制不住了。那一年,除山东遭了涝灾外,江淮一带也时有灾患,已然显见得不会是丰收之年了。各地粮价皆在打着滚的往上涨。但总算还没到秋收季节,百姓手里还有去年的存粮,情况还算稳得住,勉强还未到需要朝廷开常平仓平抑粮价的境地。

孟昀那时已过了府试,做了童生,但院试落了榜,并没考中秀才。本朝规矩,若家中有一人中了秀才,自家就可免除十亩田的赋税。孟昀没考中,孟父自然是有些失望的。但孩子毕竟还小,未来可期,家里也没苛责什么。此时遭了灾患,一家人皆在田里奔忙,要救今年的收成,连孟家八岁的妹妹都不例外,独有孟昀,被家人派了个勉强还能有时间读书的活计——住到山里的“蚕庵”里去,负责这一季秋蚕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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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昀说到这里,神色黯然,道:“这一季的秋蚕,其实是一开始就有问题了。四月里出蚕之时,就有些幼蚕颜色不对,是浅黄色的,而且又瘦又小,又不爱动。开始大概总得有一成是这样的。到了六月里,秋蚕上山之前,已经得有两成蚕成了这个样子……我专门带着放蚕的笸箩,到纪家去问,他们的管事却跟我说,这都是正常的,让我正常牧蚕上山就好。那一季也不只是我家,我看他们门口来问这些事儿的乡亲,络绎不绝。家家都受了涝灾,田地里收成都已减了,剩下这点收入的渠道,自然更看得格外严重些。但是大家都不懂这些东西,只好去问纪家……那个平时负责收茧的管事,脸都要笑烂了,也不知道是在高兴些什么?他跟我们说,蚕虫小是因为阴雨天多,喂的叶子受潮导致的。都很正常,把蚕牧到山上去,只要天气晴朗了,蚕自然就会正常成长了。”

吴姑娘皱了皱眉,接口道:“我小时候也养过桑蚕……若只是蚕虫生得小些瘦些,自然不妨碍。但颜色都变了,只怕是疫病。若不把病蚕捡出来,只管牧到山林里去,只怕你家这一年要血本无归也说不定。纪家既然带着养柞蚕的技术前来,教给当地百姓,如何会不懂这个?”

孟昀从开始说话起,第一次认真地望了望吴姑娘,叹道:“不错。那一年,我白天夜里地住在蚕庵里,眼睁睁看着蚕虫一个个死去,掉下叶子来。别说牧蚕时顺便读书了,我当时只觉得五内俱焚,年年我娘牧蚕都没事,到我这里,居然出了这样的事……还正赶上涝灾的时候。到秋蚕八月里收茧的时候,成茧的数量连平时三分之一都没有,且成了的茧也不如平时硕大……有的茧壁很薄,有的没有封口。而且就这些茧,等我拿到纪家去,纪家一个都不肯收。”

吴姑娘疑惑道:“这又是为什么?茧的质量不行,压一压价便是了。为什么会不收?”

纨素在一旁叹息道:“纪家卖出了多少蚕种,收茧时就该有多少蚕茧,虽然必有些损耗,但数量总该相差不多……纪家不收这些茧的借口,只怕不是蚕茧质量不佳,而是会说成,怀疑农家自己留了些茧,打算自行养到破茧,留下蚕种。这一盆脏水泼来,寻常农家是极难自证的。”

吴姑娘恍然,笃定道:“这么说来,纪家不肯告诉各农家蚕病的事实,就是故意的了。怪不得那管事笑得如此欢喜,原来是腹里藏着奸!”

孟昀叹息一声,道:“若是当年我父母和乡邻能早点看穿这一点……”他摇一摇头,道:“那一年上,稻米的收成最后还是保住了大半了。但柞蚕的收入全断了,家家都没卖出丝茧去,人人在家怨声载道,都信了蚕病是因为阴雨连绵,都觉得是老天不长眼……转过年来,到了嘉安十三年上,等乡亲们拿着指头缝里挤出来那点钱,去纪家买春蚕的蚕种之时,纪家却拿起乔来了。”

孟昀回忆道:“平时满脸堆笑的纪家管事,那一年却显得又烦又怒,坚决不肯再卖蚕种给大家伙儿。我爹去了纪家三次,每次回家来,眉头都越皱越深,抽旱烟抽到后半夜都睡不着……纪家说的是,乡民前一年买了他家的低价蚕种,却不把茧卖给他家,自己缫丝卖到别家去了。这样忘恩负义的乡民,他家宁可放着一季柞绸的钱不赚,也不愿意再卖蚕种给我们。”

雷焚海在一旁,拍一下桌子,道:“这贼厮鸟……他家绝不可能真不卖蚕种出来,不过是为了漫天要价!你听这话里早就预先埋着扣子,要涨蚕种的价钱了。他家最后涨了几倍价?”

孟昀答道:“涨了三倍。但就算蚕种是三倍价钱了,照他家平时收茧的价钱,蚕农还是有的赚的。这价钱不是关键,关键是纪家提了一个条件……要知道,凡是在他那买蚕种的人家,家里都是有柞木林的。那一年,纪家要求乡民凡要买蚕种的,都要签下一纸契书,承诺出了蚕茧之后,只准全部卖给他纪家。纪家按照平时每页蚕种出蚕茧的数量,在契纸上写明了要回收的蚕茧的斤两。他家仍摆出一副仁义模样,应几个机灵些的乡亲的要求,把那数量减去了一成,算作预期的损耗,并白纸黑字写清了收茧的价钱,依然是往年那个高价……但是契纸最后,写了一条额外的约定。如果乡民到时候交不出预定的数额蚕茧,就要把家里的林地赔给纪家作为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