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被他点醒。
万苦辞侧目,声色凌冽:“呵,你的胆子当真是大,剔骨之事都敢肖想?”
望枯:“……我没有这么说。”
“真当我看不出来?”万苦辞神色严厉,“望枯,你可知骨头在何处,又该拿什么剔除?”
望枯一板一眼:“我知道的,我在商老板手下当职时,曾跟过几个仵作剖尸,我记性好,知道人的骨头无外乎就是那么些……”
万苦辞站定脚:“望枯,你不是妖,且是需佛君渡灵力才能开花的藤妖。”
世人常说,忠言逆耳利于行。
但往常老者的忠言如一团老茧,不合青年人未留瘢痕的耳。
各有各的好,偏就融不到一块。
他正是知晓这些,才能迫不得已当这说客——便肖想,能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去打消望枯的念头。
万苦辞:“望枯,记性好,有人帮,并非就能助你冒这个险了。你拆一个骨头,兴许尝点痛楚,便能过去了。可第二个、第三个,只知最后一个,你都咬牙扛下了,那你这身皮囊呢?又该靠什么支撑?”
望枯:“风浮濯用我的青丝当筋脉,用花草枝干筑丹田,还去莫欺谷走了一遭生死局。他有办法,我也有的。”
“荒唐。”万苦辞此声长萦,“试问世上有几个风浮濯?”
望枯对答如流:“风浮濯只有一个,望枯同样只有一个。”
万苦辞停息一瞬:“无论你的骨头剔不剔,你依旧是你。你只需等休忘尘死了,一切都将不攻自破……你为何,就是不愿再耐着性子再等等。”
望枯:“万苦尊,你忘了,我身上绑着人间六州。”
万苦辞的心,好似被偷偷摘下,再于一只大手紧握。
他从来没有忘。
“万苦尊,我原先活得总是稀里糊涂,从未想到我会是宦韫上神口中的灾星,能与世间万物对抗。我想,这话还是说得委婉了些。”
“我就是灾星。当世道安然时,我与娪的现身便会将这些搅乱一空;可当世道战乱时,既是对抗,我却不曾在这里起到什么用处。”
“实不相瞒,万苦尊,如今我哪怕思索了这些,我也仍觉有几分可笑。只因我生的时候很是意外,只是几对修士合欢渗出的灵力,落在我的身上了,这便成了我这样的一个妖怪。”
“如此古怪,是不是?”
皎月不曾照拂在无昼江的清波,望枯给到了。
“可即便如此,也没人告诉我,一个妖怪、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应当做什么,我便逐一询问。忌孱说,不摘星,枉为一生;别浅说,碧水浩荡,总有一个湖泊为他命名;只有吹蔓说,这样短的一生,为何要急着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先玩罢。”
“她说先玩,我就陪着她玩了,这一玩,就是过了两百年,又怎知两百年后会有此等本事。倘若我在两百年前知晓,定会在身上划伤,人间六州会不会知道——这世上可有我这样一个妖怪,害死了他们。”
“会不会永远记得我呢。”
“若是记着了,我就知道这一世该往哪里活了。”
“可惜,两百年后的今日,我会误入修仙的路途。还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个舍不得毁坏这个世道的人。”
“在此之前,无论是休忘尘让我耳濡目染了,还是我早已领略了这个命理的无趣。”
“总之,我厌弃这个世道。”
望枯身子站得笔直,像是凡人一日三餐后的闲庭信步,像是仙人独站九天并无琐事的一个身影,像是寂夜里一株不起眼的新芽。
如人饮水。
冷暖却自知。
“而今,我还是厌弃它,但我见识了太多人。她们或许很是聪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的确得到了什么,还想再得到什么;她们或许很愚钝,几百年才悟出一个道理,可提及这一光阴,又不会唾弃自己;她们或许哪头都不沾,只是且行且看,今日做了一碟好吃的饭菜,都要欢欣到次日。”
此浪虽灰暗,却悄然推开了谁人的眉头。
“所以我才明白,世道从来都是不堪,但就是有人值得被停留。”
“哪怕为了她们,我也要把自由,还给这个世道。”
望枯回头一笑:“这是我这么些年,唯一一个执念,万苦尊还要劝么?”
万苦辞也释然一笑:“你都想好了,又何必再问我呢?”
他怎敢再劝。
即便心动只此一次,万苦辞也会用滚烫的双手,向上托举她,与繁星为伍。
而一次也为戏言。
他有千千万万次。
望枯心里还惦记一事:“万苦尊,舍竹帝君当真不见了么?无昼江如此隐秘,会不会刚好藏着他的尸骸呢?”
万苦辞笃定:“不必肖想了,找不到的。”
望枯:“万苦尊是事先找过……”
“轰隆——”
不见电光闪石,惊响雷鸣。
蓦地,万顷波涛拽下最后一棵水杉进洪流里,那些乌黑的江水在拼命往岸上“逃窜”,没过望枯的双腿。
万苦辞抱起她:“无昼江很是不对!好似有人用蛮力闯入了!你快躲去高地!这里我来!”
那天边的流年书屋,也徐徐向望枯眼前逼近。
破开门时,是桑落伸出长手:“望枯!手!”
万苦辞推走:“快去!”
两人里应外合,望枯却顺势看了眼天。
裂缝一道,有天光渗出。
桑落痛骂:“不准看!快进来!”
望枯一只脚刚迈进流年书屋,就听这缝隙里传来一句空灵的声音。
“望枯,你自是找不到的。”
“舍竹帝君不是我,不是你,更不是任何人。”
“他从来不存在。”
望枯抽凉,再回头看——是一羽白衣,带来万里长日。
“望枯,世间万般可恨,又怎会有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