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黑宝和格婆婆默默吮吸着冰糖。火把的影子在二人脸上跳跃起伏,喊杀声和砸击声在上上下下响了又响。
刘黑宝吃出了苦味。他在想格婆婆嘴里那块儿是什么味儿?
“哎,说话啊,你怎么瞎了?”他又问了一遍。惊奇地观察着在他眼皮子底下慢慢干瘪的格婆婆,她几乎就剩了一张皮了。
格婆婆还在默默吮吸冰糖。
“是不是算计小爷才瞎的?”
“是,我推衍了你。”
好一会儿后,格婆婆吃完了冰糖,才抬起头,用那两个干瘪的黑洞直勾勾望着刘黑宝,“你身上的因果真吓人,老婆子我一下子就瞎了。”
“又是推衍。”刘黑宝撇撇嘴,想起了老登李墨,又想起离开红曼时,白狗和淮中做的交易。
“推衍怎么还会眼瞎?”
“因为我尝试窥视了……我不该窥视的东西。”格婆婆难听地笑了两声,喑哑刺耳,“别看老婆子我已经活了这么久了,这么老了,但我还远远感受不到寿命的极限,再活几百年的信心都有。”
“但在方才推衍你时,我的寿命飞速流逝,眨眼就不剩几年了。没办法,就用眼睛挡灾了。”
“你怎么这么菜?”刘黑宝嗤笑道,“有个老登叫李墨,有条老狗叫白狗,他俩天天推衍小爷。”
“不,他们一定没敢深入推衍你。”格婆婆叹气,“我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一头扎进去了。”
“这推衍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真邪性。”刘黑宝挠挠头,好奇道,“你的寿命咋就那么多呢?我说的那两个老货,可都不剩多少寿命了,一副短命相。”
“我在这海防线没什么事儿干,用不着频繁推衍。”格婆婆又叹了一口气,“结果坐井观天了。”
“别又装模作样叹气了,我咋看不出来你有多懊恼呢?”
“因为我……确实不后悔,不懊恼。”格婆婆的笑声柔和了起来,如她炒菜时一般,“这推衍,本质就是看‘势’,我看见了一股大势,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什么大势?势是什么?”刘黑宝像个好奇宝宝,连连发问,“这就是你让赵大船告诉我,这里有那种能助人觉醒的鱼的原因?”
“是的……”格婆婆又叹出口气,仿佛一下秒就要断气,和刘黑宝杠上了似的,“看见了大势,避免不了的大势,为了免于被席卷,就只能主动贴上去。”
“到底什么是大势?”
“你可以理解……这世间每个人的背上都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连接到上苍。”
“不限于人,动植物也有,小到一只蚂蚁、一棵小草都有丝线。”
“不限于生命,万物都有,小到一粒尘埃都有。”
“而大势,就是一股力,一股很可能,乃至必将发生的力。”
“它会将无数丝线撞乱。有的会缠在一起,抱团,越来越粗。有的丝线会被其他丝线勾住,被带着荡出老远。有的丝线则会被拉断,消失。”
“这天下大势,无非就是看看哪股力道最猛,最能裹挟所有丝线,把它们团在一起,成为最后的那根撑天支柱罢了。”
说完,在刘黑宝听得迷迷糊糊、低头思索的间隙,格婆婆缓缓爬了起来,孱弱无比,仿若漂浮于黑暗。她坐着喘气。
几秒后,她朝他跪下,如水露流淌般磕下头去。刘黑宝吓了一跳,赶忙躲开。
“我糙!你特么干啥?”
“这几十个寨子,这些渔民,一千余觉醒者,一千多万口人,愿为驱使,望大人不弃。”格婆婆沉沉跪着,说完便歪倒了在地板上,断断续续喘着气,仿佛用干了力气。
“别特么叫老子大人!你忽然犯什么病?!”刘黑宝惊疑不定,跳脚大怒。
“嘿嘿……”格婆婆歪歪头,用两个黑窟窿冲着刘黑宝笑。
“你特么犯什么病……”刘黑宝缓缓转头,看见这间屋子里的渔民麻木地望着他。他们多是残疾衰老的,比楼下正在战斗的那些还要不堪。感情早就随着年岁脱落,与石头也一般无二了。
“回答我!别特么用那两个窟窿看我笑!你犯什么病?!”他冲格婆婆喊。
“嘿嘿……”
“你别特么笑了!别装!”
“看见大势了,尤其是未将刮起的大势,当然要贴附上去,成为里面些的丝线。”格婆婆在渔民没有什么感情的服侍下重新躺好,顺了口气,缓缓说着。
“到底什么特么大势?我怎么就成大势了?!你别特么神神叨叨的!”刘黑宝退后了几步,莫名有些恐惧不安。不知是因为格婆婆空洞噬人的眼眶,还是这里更黑邃的大海夜幕。
“你确实代表着一股大势,至于怎么成大势的……”格婆婆不再看刘黑宝,“望”向天花板,“你应该问自己,我只是个老婆子,怎么会知道……”
刘黑宝下意识摸向胸口,摸着他融于他体内的固体光团。
他忽然神经质地看向那些沉默不语的渔民。又很快移开头,望向四周斑驳发潮的木质墙壁。呼吸不知不觉屏住。
他似乎把视线打出去,穿透墙壁,穿透外面的夜幕,再穿透天幕,打向宇宙里,去窥探什么更冥冥中的存在。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像是和他想象中的什么存在对视上了。他怯懦地低下头来。
“不管你想干什么,你得不到,什么都得不到!你不会得逞!”刘黑宝喜怒无常,开始对着格婆婆发脾气。
他感觉一个泥潭正在将他缓缓笼罩。自由开始失去,他缓缓下沉。
“恶心!”他怒吼,“恶心!你们这些恶心的家伙!”
“真特么恶心!和你们说话都会感到黏腻!你们就像蜘蛛网!真特么恶心!”
他从窗户跳到了外面,踩死了两只追寻着克洛虾、在寨子周围瞎打转儿的大脑袋鱼。
他又一次扛着铁锹走入了黑暗,感觉胸膛肺腑里憋得难受。
虽然不知自己为何会难受,但是他决定杀人发泄。
“恶心!”他远离了火把的辐射区,冲着黑暗喊,声浪似乎激荡出了道道波纹。
“他走了。”寨子二楼,格婆婆旁边,一个渔民忽然说。不带什么语气,就像是在说“天黑了”。
“他会回来的。”格婆婆口中还有一些语气尚存,“大势怎么刮,也由不得大势自己。”
“我看到了,看到了。”她睁大黝黑眼眶,让无边暗黑涌入她干瘪的眼睛。
“这片区域的力量,那一股股势,开始不自觉地往这股大势汇集。”
“咱们生活的这一片天地,还是什么?大概已经做出了决定。”
“它的一块儿筹码已经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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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防线高墙之外,军营的一间宿舍内。一个年轻的士兵正埋头搓洗着袜子,时不时和同伴谈笑几句。
这是个十六人间,八张上下床摆得歪歪扭扭,处处凌乱不堪。垃圾堆了一个星期,垃圾桶都黑得没人愿意碰了,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臭气。